这是怎么回事呢,容嫣想,挨打的人是我,哭泣的却是他。
然后,他才听沈汉臣抽泣着解释昨天为什么鬼火攻心,他就快失业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有多么害怕。昨天的一切仿佛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汉臣,你们报社的总编姓陈对不对?」容嫣把他扶了起来,说。
「你怎么知道?」
「这就好办了。」容嫣微微一笑:「我知道他。」
陈主编也是个京戏票友,曾经托人几次想结交容家兄弟,机缘巧合都失之交臂。
沈汉臣这一次算是见识了容嫣的办事效率。没两天,他就已经选好了饭馆,事先点好了酒菜,精心挑选了左右陪客,备下了帖子,只等上海晚报的陈主编赏光了。
沈汉臣常听人说,华连成的容二爷惯会交际应酬,可从来没亲眼见过。这一次,当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身白衣的容嫣面露微笑,站起身来,迎向来客之时,沈汉臣只看得发呆。他几乎认不得他了。此人是日日在家中,游手好闲,百无聊赖地只等着自己回去的青函?眼前这个翩翩玉人,真的是那个成日裹着自己的灰色旧袍,没精打采的,抱着一本书或坐或躺的青函?
说不出是哪里变了,眼前的人,一举手、一投足、一浅笑、一沉吟,无不焕发出明星的光采。书中所读到过的神采照人,不过如此。沈汉臣又惊又喜,神为之移,几次在席间望着他几乎呆了,险些记不得陪笑奉承自己的顶头上司。
但他的小小失态,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容嫣显然才是今晚的主角,觥筹交错间,谈笑fēng_liú,周旋全局时,进退得宜。
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望向谁,谁就觉得如沐春风。就连陈主编的夫人,一个戴着眼镜的青白脸面薄唇女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女子大学舍监,今晚也脸染红晕,尖声而笑。
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饭局,主客都同乐融融,彼此几乎已经觉得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容嫣在席间还即兴清唱了一段「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宾客哄然叫好,沈汉臣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就好像第一次听他唱戏,沈汉臣又仿佛回到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瞬间,在那一刻,他只恨不得立即将他拥在怀里。
沈汉臣的眼睛偷偷地从席间众人脸上一个个滑过去,又一个个看回来。
这样被人从旁打量着,而他们毫不知觉,他们的眼睛,就像飞蛾向着光芒一样,只望着一个人,一个散发光芒的人。沈汉臣只觉满怀欣喜。
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他,而你们什么都有,可你们没有他。
曲终人散,陈主编一直握着容嫣的手,将他亲自送上马车──容嫣花了十个大洋租来一晚的马车──而且非要看着他的马车远去,这时才尽兴地转过头来,看到了恭恭敬敬站在他身后的沈汉臣。
沈汉臣这时才觉得有一种被人刮目相看的感觉。因为陈主编说:「原来你是容二爷的表亲,咦,怎么不早说?」
早说,早说又待如何?沈汉臣只是陪笑。
陈主编拍了拍他的肩,就扶着夫人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而去了。
沈汉臣独自一人立在夜色中,心潮起伏。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沈汉臣摸黑开了门。借着一点微弱的街灯光芒,他看得清一个黑色的人影坐在窗前,听见他回来,也没有回过头一下。
沈汉臣微微一怔,有一种很微妙的失落感。
隐隐记得,曾看过某个国外的童话,过了午夜十二点,消失了魔法,马车会变成南瓜,公主失去了光芒,变回了一个普通女仆。现实不可思议的呈现它的本来面目。
「为什么不开灯?」沈汉臣一边关门一边问。
「不是你说的吗,电费贵得很,我们要节约。」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声音。
沈汉臣无话可说。这的确是他说过的话。
回来时满腔的热情像被淋过了冷水,沈汉臣勉强自己仍然兴致勃勃,走到窗边将那人抱在自己怀里。
「青函,青函……」嘴唇熟稔地去吻他的耳边:「今晚,你真是……」
容嫣一动不动,突然问:「你这一次怎么不问,请客吃饭的钱,租马车的钱,做那身衣服的钱,是哪里来的?」
沈汉臣有些狼狈:「是,是啊,我……我给你的那些钱,是不够的吧?这……这,那些钱是……」
容嫣不紧不慢的说:「汉臣,答应你的事,我办到了。我也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沈汉臣松了手,容嫣回转身来。黑夜里,只见一双眼睛静如止水。
沈汉臣的一颗心沉了下来,满腔的热情全为乌有:「什么事?」
容嫣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再唱戏。」
第五章 离歌一阙长亭暮
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所在地,本是一位法国富商在上海的府邸,但那老奸巨滑的法国人早在一九二一年之时就极精明地预见中国即将面临一场浩劫,于是他卖掉了在中国的一切生意,断然离开居住了近十五年的中国,末了还将这小城堡一般的豪宅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就将其改装为日本领事馆。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柳川正式以驻上海总领事的身份入主此地,又将其改建了一下,让它更方便实用。只是这套住宅原有的华丽风格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房子从前的主人相当富有而且品味不坏,所以柳川尽量保留了它的原貌。温暖的壁炉,从欧洲远渡而来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