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07.惜霸业情钟,皆成白骨。
九鼎黄芽栖瑞凤,一躯仙骨养灵芝。
蓬莱不是凡人处,只怕愚人泄世机。
——唐·吕岩《七言》
——八十五年前——
“延灵大哥,那日在南山寺,僧右愚对你甘拜下风,好威风啊!”
元朝延祐六年,时维己未,岁属肖羊。一列华车宝马的煊赫队伍,正在岐山宽阔平坦的驿道上缓缓前行。
这行人马穿戴华美仪仗考究,在岐山温氏的地盘上豪气干云地谈笑风生,如闲庭信步般坦然自在。在这群身着精致炎阳烈焰家袍的世家子弟中,唯独一名方脸青年道袍雪白,正答道:“少宗主莫再夸我了,先仔细看看我从僧主持手上硬要来的这张图。”
少宗主闻言便低头细细查看手中的图,边看边道:“这是南山寺此次重铸唐朝铜钟的设计图纸。这枚铜钟悬挂在大雄宝殿左角,直径三尺八寸,高五尺六寸,重一千三百多市斤,钟上有僧主持的题铭——比唐朝时阔气得多,难怪要请儒、释、道三家共赏。”
“不错。”延灵道人点头,“请少宗主再看云南监察寮传来的图纸。”
“这是上月刚扩建好的圆通寺地图。”少宗主翻看第二张图纸,道,“供着成宗的‘赐玺书嘉’,山顶新建接引殿,气势恢宏有几分我温氏扶桑殿的意思。然而就这些,工程历时整整十八年,实在太夸张了。”
“陀罗寺在唐朝南诏时代便是江湖中佛道的领袖宗派,是昆明最古老同时也是最大的寺院。铁穆尔非要出资扩建,下旨改名圆通寺,意在从佛道入手,收编汉人的江湖门派。”延灵道人一声叹息,“对抗了整整十八年,佛道终究还是屈服于蒙古人了。”
“大哥,”少宗主收起图纸,缓缓开口道,“当今圣上,和之前那些蒙古人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尊蒙贱汉、侵我河山、狼子野心。”延灵道人冷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仁宗即位后屡屡新政,是提倡汉化的。延佑复科五年了,汉人一样出朝为官。”少宗主犹豫再三,还是对延灵道人温言道,“僧右愚虽修佛道,可和家父是自yòu_jiāo好的挚友,此人是汉人中的英雄好汉,论对家国同胞的热爱,不会比我温氏少。连他都借口重铸铜钟,邀天下英豪到漳州齐归元廷,可见此一时彼一时,世道已经不一样了。”
“少宗主,爱育黎拔力八达倚重外戚,启用兴圣皇太后的重臣铁木迭儿为右丞相。”延灵道人面不改色,直呼当朝皇帝的名讳,“他背典忘宗,先是取消了武宗的经济措施,又立其子硕德八剌为皇太子,违背先立和世剌继位、再传位硕德八剌的誓言。这样一个为了皇权,连亲生父亲都能算计欺骗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会对汉人一视同仁?”
“说到皇权之争,我们汉人也有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李世民,他爱民如子恰是小妹最为崇拜的人。”少宗主忽而似笑非笑,悠悠道,“高位自当有才者居之,而不以繁文缛节定论。爷爷传宗给父亲时,也要父亲答应他,立兄长为下任宗主。当时兄长年幼,我也还没出生,如今兄长年过三十一事无成,我虽是yòu_nǚ,却是温氏上下公认的明主,于是父亲改立我为少宗主。以幼凌长,是否就是大哥口中的背典?以女逾男,是否就是大哥口中的忘宗?”
延灵道人两年来在温氏受尽上卿礼遇,人人对他都是恭顺有加,突然被少宗主不冷不热地逼问,顿时一怔,僵硬道:“属下失言了,请少宗主原谅。”
“延灵道人在抱山上长大,不谙人情世故,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你。”一身贵气的温氏大小姐对延灵道人递上一卷图纸,柔声道,“你也看看我派人弄来的图纸吧,这是合阳监察寮今日快马加鞭送过来的。”
夜很深,温氏扶桑殿内,有一名白衣道人在挑灯查看图纸。
“这上头画的是,元廷在合阳刚刻好的蒙汉合文碑。此碑高二又三五米,宽一米,厚三十一厘,座长一又四米,宽七厘,高三十三厘,暗合五行八卦,定然有道家高手暗中指点。”延灵道人口中缓缓说着,手指搁在桌面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图纸,又似什么都不在看,“碑圭阴纹,篆刻‘御宝圣旨’四字,两边为阴线刻缠枝蔓草纹,碑文上为蒙文下是汉文,内容为元代诸帝保护寺院的谕旨。碑阴有文,除年月和落款有别外,其余都与阳面相同。”
远处墙角的阴影里,有名青衫少年正冷冷地盯着他。
他知道。虽然他没有向那边看过一眼,但十分熟悉那冷冷的目光。
他就是在对那名少年说话:“看如今的局势,汉人正在逐渐被蒙古人驯服,就连统御百仙的岐山温氏,也自甘下贱,要步佛家的后尘,心平气和地去当蒙古人的奴仆了。”
两年前,他怀抱满腔雄心壮志,不惜抛弃恩师,从抱山上踌躇满志地入世。他本领高强,有心逐鹿,一下山便人人称赞,几次出手都震慑群豪,很快便被统御百仙的岐山温氏奉为上卿。如今在江湖之上,佛、道、儒无人不对他顶礼膜拜,自己也成为了晋江墨氏兵器谱上排名靠前的大英雄——在世人眼中,他已经实现了为之下山的宏愿。
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延灵道人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什么兵器谱上榜,就算是天下第一的武功高手,终究囿于江湖草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