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怎么样?天下之大,还有比投靠温氏更好的出路吗?
说实在的,温氏对他很不错。寄人篱下,他却从没有受人白眼。他只是替自己的雄心壮志而可惜——岐山温氏自先祖温卯在穷奇道一战成名之后,越做越大,如今在江湖上已只手遮天,想在哪设立监察寮便设立监察寮,连当地官府和富绅都从来不加干涉,可谓豪富一方权倾天下。他下山后观温氏运势,紫气充沛正当其时,起码还能有五十年的鸿运。他原想退而求其次,在温氏好好效力,倚靠温家的平台与资源,闯出一番事业,可现如今因为那名少女,他忽然觉得有些迷茫无助了。
“延灵道人心怀家国天下,何不将那甘当亡国奴的丫头除去?”角落中的少年,突然冷冷开口。
“丈夫立世,行王道而谋其志,不与侠道一般见识。”少年道,“这是你的信条。”
是啊,男儿丈夫当行王道。他一直相信,凭他的才华,终有一日会获得足够的权势和财富,来驱除鞑虏,匡扶圣主,光复汉室。但下山后,他发现这世道以门第论英雄,往往一个人只要投胎在钟鸣鼎食之家,即便成天混吃等死,祖荫的成就也足以一介寒士呕心沥血几辈子都无法抵达。元廷的统治正在逐渐稳固,那些宋朝志士在颠沛流离中一点一滴泯灭了宁折不弯的志气。而江湖之中,人人鼠目寸光,任凭温氏独步天下,他无门无派,唯一令人刮目相看的师尊,又因他违背誓言坚持下山而恩断义绝。在裙带关系错综复杂、世家子弟抱团瓜分地盘的天下,除了为温氏效力韬光养晦,他竟然没有任何其他的出路……
然而现在,这块蒙汉合文碑,让他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至今也没有丝毫预兆表明,他的志向会有什么出头之日。
在其他江湖人士眼里,他的志向算是什么呢?侠道和王道自古以来泾渭分明,儒道讲究“君君臣臣”,佛道讲究“今生果前世因”,道教更是一心飞升不屑俗事。一群只会打打杀杀的人物,对各种武功秘籍争来夺去,却对崖山海战十分冷漠。如今他们人人都在争清谈会的榜单、兵器谱的排名,甚至是公子榜的先后!他一无是处,凭什么指望能得到江湖人士的协助?
他自问不是庸碌之辈,可仔细想来,他下山来到底是为什么!他鄙视打打杀杀的剑客游侠;他讨厌矫情做作的舞文弄墨;他不屑做个驱邪夜猎的道士;他没有锱铢必较的商贾手腕……啊!这山下所有的道他条条不愿屈就,居然还妄想……
“你想要放弃。”青衫少年看透了他的想法,语调犀利道,“你后悔下山了吗?”
他或许是太心不在焉了,又或许只是不愿意回答少年的提议。他叹了口气,将图纸合上:“温氏待我不薄,温卯在南宋灭国时更是死守襄阳,我从小听师尊讲他故事,神交已久。少宗主年纪虽小,却对我比她亲哥哥还好,更是颇有几分我师尊的风采,我不想杀她。”
“这几年,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也不为过,”少年尖锐地说,“从你违背誓言,不顾师尊伤心失望也要抛弃她下山,为自己而活的那天起,你已不配再自称抱山座下弟子了。”
烛火的微光在不断跳跃,他看着那名神秘少年。
是的,抱山散人为了他的背叛伤心欲绝。他虽然敬爱恩师,但到底还是更爱自己一些。
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离开抱山散人时,已将鹤翎道冠解下归还,以示彼此恩断义绝,可自己多年来却始终穿着方寸观白色的道袍,不肯换上昂贵的炎阳烈焰家袍。
“做得越多,错得越多。”他终于说了实话,“这几次杀人,已经有人觉察端倪。如果我对少宗主都出手,恐怕总有一日东窗事发,会被乱刀砍死。”
一年前,在自己为了少林主持前往岐山亲自游说温氏宗主放下蒙汉成见而烦恼愤怒时,是这名青衫少年踏月前来,精准地说中了自己的抱负,撺掇自己动手杀了慧肃禅师。
他本就是抱山散人门下最优秀的弟子,虽然是第一次滥杀无辜,却做得十分成功。
诸恶开头易。杀过一个人后,他自然就会去杀第二个、第三个。他在这名少年的蛊惑之下越陷越深,到后来为了斩草除根,连任何有可能泄露风声或日后寻仇的家眷与路人都不放过。
他曾十分恼恨师尊明明说自己是她教过的最好的徒弟,却不肯将方寸观的至宝霜华剑传给他。那待他亦师亦母的妇人,目光在投向霜华清冷的剑身上时会变得极悠远而晦涩,好像在透过剑上精美的霜花图案看着一位经年不归的故人。
他当初下山,心底多少也带了点要向抱山散人证明自己的决绝。
可如今,他倒真庆幸自己没有让皎洁如月的霜华变得鲜血淋淋。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少年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从黑暗中走出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