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的斗笠搁在手边,眯着眼睛去看外头的景色。大风裹着沙尘一阵阵吹过,路边却长满了野花。
山脚下一条驰道弯弯曲曲地延伸,路面被来往的马蹄磨平了,在艳阳下闪闪发光。
此时正值晌午,为数不多的行人都在店里歇息。
“客人,您的酒来咯。”店家把酒葫芦放在丞相面前,搭着肩上一条毛巾,笑呵呵地看着丞相。
店家是个中年人,体格魁梧,说起话来豪气横生。
丞相看了店家一眼,再环顾四周,说:“这是什么酒?”
“客人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我家自己酿的酒,好喝的很。”店家热心地回答。
丞相给自己斟一杯酒,晃了晃,看着杯子里的酒倒映着他的脸。丞相语气突然飘渺起来:“以前,我只喝泸州老窖。”
“泸州老窖,那可是上等的好酒。”店家给丞相擦桌子,“客人是西蜀来的?”
“差不多吧,反正也走了几千公里。”丞相浅浅地抿一口酒,他看向别处,透过朦胧的沙尘,好像在想什么事,又好像在看什么人。
丞相一说起泸州老窖就会想家,这是他多年来不变的习惯。
“哟,西蜀来的客人倒还真是少见,不知客人这是要去哪里?”店家问。
“去北疆,那里有荒原和雪山。”丞相停顿一下,再补充一句,“还有一位将军,他一直镇守在那里。”
丞相说完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塞北的酒跟它的风土人情一样,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丞相的一点浩然气,都在此时油然而生了。
店家听得丞相这样一说,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此时店里人不多,几个商人在剥着花生喝酒,谈论市场的物价。周围静静的,只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客人是要去北疆”
店家蹙起了粗粗的眉头,不可置信地说。在店家这样魁梧的人眼里,丞相的身板更像是博识风雅读书人。
“不怕,不是有将军守着吗?不怕。”丞相拂去桌面上新沾上的一层薄灰,轻轻巧巧地说,他唇角带笑,藏山不露水的,似远又似近。
“那倒也是,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店家点点头赞许道,“不过听说这次异族死了一位公主,于是就天天来闹事,据说,前两天乌罕那提还亲自出马了。”
丞相的手下顿了顿,抬眼看着店家:“你说什么”
“哎呀,这是从北方传来的消息,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啊。”店家说,望着外面在风沙中摇晃的野花,叹一口气,很快就消散在风里。
丞相抿着嘴角,垂下眼帘,眼神飘忽了一下,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加重了力气,上面竟咔咔地出现了裂缝。店家惊奇地看着丞相,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客人,您……”店家好半天才这样说一句。
丞相这下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毁掉了人家的东西,慌忙放下了杯子,不太自然地找了几个词语来道歉。现在他心神不宁,满腹的斐然文章也派不上用场了。
“客人不用太担心,有国家的将军在,异族翻不起什么大浪。”店家以为丞相是有一腔的爱国热情,听闻这样一个消息,自然是愤怒非常。
丞相其实没听店家的安慰,他在想其他的事。丞相抬眼看看店家关切的眼神,心里不甚自在。他突然想起将军的脸,还有将军眼里的目光。
“阿郎!你怎么在那里坐着闲聊!快来帮我盯着锅里,孩子开始哭闹了!”有个女郎的脸从里间探出来,裹着紫红的头巾,眉目朴素端庄。
“欸,就来就来!保证看得好好的!”店家忙不迭地回答他的夫人,站起身,小跑着赶回灶间去了,女郎埋怨他几句,也消失在了门边。
“嘿!帮我拿一碟花生来,下酒!”丞相在背后朝店家喊。
店家头也没回地答应了丞相一声,急急忙忙地赶去照看着厨房了。
丞相看着店家闪身进了厨房,思忖一阵,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叠的整整齐齐的,就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丞相打开来一张一张看了,一股淡淡的墨香飘散出来,引着人的三魂七魄,迷迷离离。那是将军写给他的信,丞相一遍又一遍地看,不厌其烦。
丞相已经骑马走了四五天,有时在夜里露宿野岭,就就着刚从山背后上来的月亮,看纸上倾泻的字迹。那时他坐在松树下,听着山风浩荡,看云海沉浮。
那些都是他一个人的心事,藏在心里,只对一个人说。
丞相又从腰间摸出厚厚的一叠符纸,画着凌乱的线条,看不出来什么意思。丞相仔细地打点好,数过了,一张都没有少。
突然里间传来争吵的声音,丞相回头看一眼,原来是两个商人在吵架,一个挥舞着拳头,一个面色涨得通红,就差拔刀相向了。
丞相无动于衷,他站起来,把斗笠戴好,整理好自己的腰带,扔了几个碎银子在桌上。
他瞥了一眼里面愈演愈烈的吵闹,轻轻哼着一曲小调,往外头走去。
店家追出来,喊:“客人!你的花生不要了?”
“不要了!银子付给你了,花生留给下一位客人吧!”丞相的声音从风沙里传来,他正翻身上马,斗笠上的黑纱在风里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