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蕊亲眼看着半枫被扔进那黑黢黢的往生潭,他来不及哭喊,就被恶鬼般的人们架到了祭坛上。台下的人一人手持一根“罪业锥”,扎在金蕊身上。一群自诩正义之辈说要为这天煞孤星放干全身的罪业之血,浑然不觉自己的双手已沾满罪恶——一个幼童身上的血。
往生潭中的半枫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在被人扔下来以前,他满脑子都是恨,对象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半枫掉入潭水的前一刻还在想:死了也好,我明明知道那么多人的结局,却没能阻止,是我害死了他们。
然而碰到水的那一刻,他又惶恐了:我不能死,那孩子还需要我。
他的身体里一半是因为怨恨自己而生出的求死之心,一半是因为有未尽的责任而升起的求生之欲。
往生潭造出了另一具躯体,把属于痛苦和恨意的一半从半枫身体中抽出倒在这具新的躯体里,此躯体即是负雍。
负雍比半枫清醒得早,他从往生潭中爬出来之后,在祭坛边上,看见了普天同庆的一幕——他看见金蕊那孩子浑身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半枫原本冲自己发泄的满腔恨意扭曲,汹涌在负雍的体内,他夺过一把罪业锥,用它杀出一条血路,在死人堆中,将金蕊刨出来。
再硬的命也捱不过那样惨烈的祭祀,可金蕊加上负雍,就成了奇迹。
金蕊浑浑噩噩中,看见他的半枫阿爹弯着唇角,手执画笔,在他流血的眼角,蘸血作画,挥笔起落之间,开出一朵赤红的大花。
金蕊闭上了眼睛,负雍转身,负手而去,金蕊脸上那朵血染的花缩小再缩小,开在眼底,成了一朵小金花。
再度睁眼之时,金蕊看见的人,是刚从往生潭里出来的半枫。物是人非,好不容易互相找到的二人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半枫拉扯着三岁的金蕊,笑眯眯地说:“我们重新开始。”
千万只拿锥子的手虚晃如影,血腥味浓烈刺鼻,伤口经年之后复发,仇恨与疼痛山呼海啸,当年万众齐呼、诅咒的声音历历在耳……金蕊周身的花藤骤然枯萎,金花倏地嫣红一片,簌簌地往地上掉,花落之处,干枯带刺的荆棘破土而出。
宛如一群地狱的恶鬼钻出地面,张牙舞爪地要撕碎这一方天地。
负雍幽幽道:“凡人心志不坚,血海深仇也能日渐消磨,不堪忍受深重苦痛折磨就干脆把仇恨从肩上卸下。金蕊不一样,他的仇恨、他所受过的苦是崭新的,让这场复仇毁天灭地,吞噬世上所有面目可憎之徒……”
半枫忽而间明白了,负雍之所以封住金蕊的记忆,就是为了完整地保留他内心的仇恨,宛如记忆冬眠,醒来后还停留在冬眠前的那一刻。
谁也不敢想象,未经过时间打磨的血海深仇忽而爆发,会造成怎样的残局乱象、伤及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可是曾经信誓旦旦要渡众生于苦厄的含辞,满眼满心都只剩一个人。
他心里冒出这样自私的念头:我不管什么天下安危,我只要保全他一个人!
子黔看见含辞疯魔一般地穿过荆棘奔赴金蕊身边,风似刀子,刮破了他灰旧的僧袍,也割在他脸上、手上、脚上,可是这和尚浑然未觉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荆棘丛中的一个人。
负雍微笑着看那荆棘猛长,不带任何犹疑地扎进含辞的心口,殷红的血喷薄而出,在空中开成花,短暂的开放而后陨落。
寻常人该一命呜呼了,可含辞撑着一口气,竟沿着荆棘继续走,荆棘从他的后背穿出,尖刺啃咬他的血肉之躯,含辞一步一步,缓慢而执拗地走到了金蕊身前。
他看着他的金施主——通红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同血一般的花。
含辞伸出他满是血的手,轻轻地覆在了金蕊的左眼底下,金蕊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小甜甜乖乖,把心儿开开……”半枫福至心灵,唱起这首歌——从前金蕊闹脾气不理他的时候,他一唱,对方就会黑着脸让他闭嘴。
歌还没有唱完,含辞的手落下来,白光乍现,他心口的荆棘忽然一寸一寸被绿藤缠绕,藤上开出一朵朵雪白的兰花,而含辞身体变得清莹透明,发着莹莹白光。
负雍脸色登时一变,却见半枫扬唇而笑。
说来也巧,含辞心口的白兰花,与半枫颇有渊源。
当初兰嗣音在去神曲以前,只是街头卖艺的。别人卖艺是搭伙干的群体活,而兰嗣音孤零零一个小孩儿,没有哪个杂耍班子瞧得上他,只能单干。
无权无势的小孩子纵然有本事,在外头讨生活也不容易,有一回他被人砸了场子,对方还凶巴巴地给他颜色看。确实给了颜色,见了血对方才肯罢休。
半枫在路边上瞧见这躺倒在满地狼藉中的孩子,起了恻隐之心,救了他一把。这孩子的左胸口被划了一道,半枫取出那支家传的秃毛笔,在听闻此子名讳之后,在他心口处落笔画成一朵白兰花。画完之后半枫自个儿欣赏了老半天,越看越觉得自己颇有雅趣。
当初无心之笔,未料经年之后结成一段缘。
金蕊猝然倒地,昏迷不醒。而浑身上下血迹斑驳的含辞轻飘飘地浮到空中,人形渐隐,最终只剩一朵莹白的小兰花随风而去。
大势已去。负雍被子黔的拐杖击中了背部,吐出一口血,他伸手将半枫掐住,与此同时,只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先生”。
被掐得喘不过气的半枫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