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帮师弟师妹们乌泱泱拥着晓星尘步上最后的石阶,阶梯尽头镇着一座道观,薛洋心想:“若我现在能摇身变成少年时,就装成他一个师弟混进去。”
不过一个念想,他忽而感到视野微微降低。
薛洋何其机敏,顿时钻进人群,冒出头贴住晓星尘,乖巧道:“大师兄,你从山下哪里捡的孩子,我帮你抱。”
两人此时一般高,不过薛洋天生一张稚气少年的脸,笑起来简直没有人可以拒绝。
他恨不得立刻将那男童从晓星尘身上拽下来撕碎,再迎风丢出十万八千里,晓星尘却避开他,微笑道:“师兄不累。”
他见薛洋懵了,大概是心有内疚,腾出一只手捧住薛洋的脸,冲他展露个清风明月般的微笑。
他离开时,薛洋面无表情,拽住了他的手。
然后笑嘻嘻跑上来与晓星尘并肩,撒娇道:“那我牵着师兄走好了。”
他左手五指健全,与晓星尘十指紧扣,都说五指连心,所以现在指尖微微发抖,一半是因相思得见而激动,一半是因担心被残魂察觉而紧张。
好在就如上山时的动静、观门口的相拥,晓星尘对凭空出现的冒牌货师弟毫无觉察。薛洋堂而皇之地进了晓星尘自幼生长的地方,心中溢满悸动,目光逡巡,见这道观挂着“方寸观”的匾,门口刻着一副对联,右左分别是“月倾三星”和“士不得志”。
“好古怪的观名,好不祥的对联,难怪你下山尽遇晦气事。”薛洋腹诽完毕,又自忖道,“也对,谁人沉浸在内心深处的妄想中还会保持理智同警觉,这里的晓星尘毫无防备,我正好大大方方粘着他。”
薛洋黏在晓星尘身边,眼见无论哪位稚嫩可爱的师弟师妹想抱一抱那孩子,晓星尘都微笑摇头。薛洋冷冷看在眼中,噗嗤笑出声来。
晓星尘疑惑道:“师弟何故发笑?”
“我笑你原来是这样的道长,”薛洋悠悠道,“明明是个爱不释手的占有狂,偏要撑什么明月清风。”
薛洋说的没错,晓星尘对那孩子全然是丧心病狂地宠溺,读书时抱在膝头,睡觉时圈在怀里,喂糖时任那孩子含着手指吮,薛洋阴阳怪气地讥讽也无法让他知羞。若那孩子是个婴孩或残障也就罢了,问题是眼看已有六七岁,睡饱了就满山祸祸山鸡野兔,一下就能爬到树上,手脚麻利不知毁了晓星尘多少茶具,玩脱力揪着一大把蒲公英睡在山坡上,晓星尘都是温柔地将他抱回家。
一旁的薛洋忍不住酸溜溜道:“师兄,你这样溺爱他,师父不会不高兴吗?”
说完突然意识到,这两天他跟着晓星尘走过方寸观中的每块青石板,竟从没见过抱山散人,而满观门生也从不提起。按理说晓星尘对抱山散人视若神明,弥补晓星尘毕生遗憾的亡灵幻境不可能不将抱山散人编织进去。
可素来有求必应的晓星尘却没有回答薛洋。
薛洋眼看着晓星尘不动不言,一双清澈的眼眸古怪地转动,瞳孔如蛇,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打量自己,心神俱震。他察觉天地间百物滞止,风声鸟声流水声全不见了,这世界仿佛徐徐降下一张天网要将他缚住。
坏事了。薛洋面上对晓星尘绽开天真无邪的神态,心中却警铃大作:你一定是觉得此番下山一败涂地、愧对师门,以致在幻境中也不愿见到师父。
转念却有种鱼死网破的孤勇,爆发出压抑至今的激烈感情:反正也要暴露,反正又要从你身边逐出,我绝不逆来顺受,偏要先下手为强,做我最想做的那件事。薛洋血液中的欲念与邪气随这惊人的念头而沸腾,浑身都在叫嚣着要推倒晓星尘、压住晓星尘、占有晓星尘,大难临头却兴奋异常,丝毫不悔不慌不惧。
这时,那趴在晓星尘肩头沉睡的男童睁开眼,冲手中大捧的蒲公英呵出一口长气,吹散的蒲公英顿时漫天飞舞,薛洋和晓星尘的脸本靠得极近,被这梨花一般的白色雪花打断,都温和下来。
又是那个温柔如水的晓星尘,轻笑一声,用指头刮了刮薛洋鼻头:“脸上都有蒲公英了。”
薛洋眯眼接受师兄照顾,扭头对那孩子道:“醒了就下来自己走,搞得跟没腿一样。”
晓星尘道:“他还小嘛。”
薛洋提高声音:“他还小?”
男童道:“偏不走,要晓星尘抱!”
薛洋烦躁,道:“小鬼怎么喊人的,懂不懂辈分?”
男童立刻反击道:“那就不这么喊了,要星尘抱!”
薛洋一听这话就受不了,举起手要打,晓星尘却微笑着护住孩子,道:“他还小嘛。”
薛洋正怄得无言以对,男童却背着晓星尘,冲薛洋扮出个吐舌嘲讽的鬼脸。
薛洋冲他竖起拇指。男童缩回晓星尘怀中,耀武扬威地连续撒娇“星尘,我要听故事”“星尘,我要吃汤圆”“星尘,我要洗澡”。
薛洋微微笑地跟在他们身后,学着晓星尘的语调轻声道:“他还小嘛。”
他面上微笑,内里嫉妒得要发狂,盘算待晓星尘聚魂重生后,定要把这回忆中的男童掘地三尺地弄出来,剥掉一层皮才算。
夜间薛洋又从晓星尘卧室的窗户翻进去,晓星尘照旧只是看了一眼,未被唐突。薛洋已经发现,在晓星尘的残魂幻境中,大部分的人物只是充当面目模糊的填充背景,有平凡的面容、平凡的脾气,若非必要甚至都碰不上面,所以他才能如此荒谬地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