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被自己吓坏了。
倒不是害怕自己刚才那句失言暴露了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绝不会有人相信,他关卓凡居然是一个汉人。
吓到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要谋划天下,我还要逆袭英法,我还要扭转历史,重写春秋。
怎么一支双眼花翎,就让自己失态到这个样子?
简直是得意忘形了。
中国的官场文化,源远流长,核心是对权力的崇拜和追逐。多少有志之士,起初只是把追逐权力,作为一展胸中抱负的手段,然而一登庙堂,在官场之中浸淫日久,便不免把当初的理想渐渐忘却,转而把权力本身和它所带来的荣耀,当成了终极目标。这样的一杯美酒,一经品尝,便少有人能够逃脱它的诱惑,往往就会沉湎其中。
作为一个读史的人,这些道理,关卓凡何尝不知?只是“当局者迷”这句话,再不错的。他由一个不知权力为何物的学生,穿越到这个年代,出生入死,几经奋斗,终于成了足可睥睨一方的大员,又骤然获得如此稀罕的嘉赏,心旌摇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扈晴晴无意之中的这句话,却宛如当头棒喝,啪的一声将他打醒。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副得意的神情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则愁眉苦脸,但心中却已经神思清明:这杯酒,但喝不妨。只是要时刻警醒。万万不要醉死在里面了!
扈晴晴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奇怪,问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不高兴?”关卓凡楞了一下,知道她误会了,展颜一笑,说道:“晴晴,我要多谢你。”
扈晴晴却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句话,对关卓凡来说价值万金。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来:“多谢我啥?伺候你穿穿衣服,戴戴帽子,还不是平常事体。”
这是说不清楚的事。关卓凡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扈晴晴,问道:“晴晴,你看这一支花翎,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要不大家怎么都来给你道喜呢。我在上海城里,没见哪一位老爷大人。带过这样的翎子。”
“自然没见过——这叫双眼花翎,从乾隆爷到现在。只有……”他仰起脸来想了想,接着说道:“只有十来个人,得过这样的赏赐。现在我得了,你高兴不高兴?”
“哟……这么稀罕。”扈晴晴抿嘴一笑,“你高兴我就高兴。”
“唔……说起来,还有更好的,叫做三眼花翎,那就只有傅恒、福康安、和琳、长龄、禧恩这五个人得过,可是都已经不在了。”关卓凡一边看着镜中的美人,一边微笑着说,“我去挣一支回来给你,好不好呢?”
这一回,扈晴晴却不说话了,咬着嘴唇,连脸色也都变得有些发白,沉默半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好!”
咦?关卓凡原本是逗她开心,此刻见了她这样的表示,不免奇怪,问道:“怎么不好?”
“上一回,谭绍光来打七宝镇,你手下那些兄弟都不在,你就带了几百个县兵,去跟他拼命……”扈晴晴颤声说道,“我坐在后衙,就像坐在火上烤,心里别提有多担心。可是见了别的人,还得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原来是为这个。关卓凡心中歉然,回过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一回,你去泗泾打仗,我在房子里,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前面的大炮响一声,我心里就跳一下,生怕哪一个天杀的炮子不长眼睛,伤到了你……不过我又想,你是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到这里,想想那些日子里心中的煎熬,不由得眼圈也红了。关卓凡想不到她一往情深,乃至于此,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这可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是回来了,可我知道你总归还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自己不是说,要去挣一个三眼花翎?”
“我打仗,从来只打胜仗,你该高兴才是。”关卓凡笑嘻嘻地说,“不打仗,怎么能立功?不立功,怎么能升官?”
还有一句话不曾说——不升官,我所图谋的大计,又从何谈起?
“你打了胜仗,立了功,升了官,若说我不高兴,那是假的,可我是在替你高兴。你是了不起的藩台大人也好,是从前的那个七品大老爷也好,在我心里面,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也不要你再去挣什么翎子,也不管什么双眼、三眼,只求你平安无事,那就……那就比什么都强。”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关卓凡见她感伤,掉了一句诗文,有意要逗她开心,“晴晴,你这是舍不得我了?”
“什么夫婿……什么的,”扈晴晴果然红了脸,低声道,“你又来瞎三话四。”
“我这次要去打苏州,是去替你报仇——不为江山,只为美人!”关卓凡干脆卖个乖,环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来,小声笑道,“李秀成去了江宁,剩下谭绍光盘踞苏州,我不去打他,就只好等他自己慢慢老死,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你从东厢抱到西厢来?”
扈晴晴的舅舅,是死在谭绍光手上,她曾发过誓,谭绍光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不谈嫁娶之事。然而听到情郎说要为了这个缘故,率兵西去,远征他乡,蹈身于险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却不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这一句话,足够了。”扈晴晴依偎在他怀里,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