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能感觉到四肢,也能勉强睁开眼了。
取血室的天顶从模糊变得清晰,他躺在冰冷彻骨的铁床上,手脚与脖颈都被铁扣锁住,阵阵作痛的左手腕缠上了绷带,有暗红的血还在往外渗。
上回取血被割了右手腕,这回是左手。
大量的失血让他呼吸急促,浑身都冷的在无法控制地发抖。阿苦从一线模糊的视野中,远远看见那一抹熟悉的雪袍挡在他的面前。
他辩识出了云长流的声音,迟缓的思维已经无法告诉他云长流在说的什么。只是……他从未听过那个清冷寡言的小少主发出这样激烈又这样悲恸的声音。
透过云长流稚嫩的肩膀,他还看见熟悉的人们。
云孤雁,温环,关木衍,还有守卫烛阴教的烛火卫与药门的药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是那样地惊惶,大约他们也从未见过云长流这个样子。
于是阿苦就知道云长流还是来找他了。
见他不在,大约是去逼问了阴鬼,亦或是教中的什么人,然后知道了那木屋主人的身份:
一个药人。
然后少主也定然知道了药人身份的真正含义。
是奴隶,是牲畜,是不流干血不能解脱的,烛阴教里最低贱的东西。
……也对,这种事,果然注定是瞒不住的。
不知道为什么,阿苦竟觉得很难过。
被舅舅一手推落山崖时,被烛阴教阴鬼强行绑走时,小溪畔与云孤雁论命数时,作为桃林木屋的回礼把自己抵出去时,饮养血烈药痛不欲生时,被割开手腕感受着鲜血不断流失时……
他都未曾有这么难过。
第93章 东方之日(4)
阿苦偏过头,苍白的脸颊贴在铁床上。他干裂的唇动了动,沙哑地叫了一声:“少主。”
他声音微弱得很,但正激动至极的云长流听见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那边云孤雁、温环与关木衍也随之止了话音。
于是这药门的取血室里突然被沉寂所包裹。
过了许久,云长流才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看他,转过来的眼眸里分明盛满了破碎的痛色。
他只是那么无声地看过来一眼,就让阿苦更加难受了。
阿苦一直觉得自己绝不是个善心肠的人,他的心肠早就冷透了,哪儿还有什么温度去暖别人呢
可此刻他却心疼了,真的心疼的要命。因为他能觉出云长流在疼,还是为他而疼的----他居然因别人心疼自己而心疼,这是怎样个奇怪的事情?
可他又想想那个白袍如雪的小少主捧着桃花站在金阳之下的样子,给他递糖说是赔罪的样子,被他三言两语弄的支吾着说不出话的样子。
……他觉得云长流和他是不一样的,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又纯粹的人。他不想……让自己身上的脏血沾了他。
“小少主,你走吧……”
阿苦用力闭了闭眼,他嗓子又烧又涩,每开口说一个字都是折磨,但他还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着,“这件事和你本无干系,你不要管我了。我本就是烛阴教内的药人,被人取血是分内之事,只不过用药的病人恰好是你罢了……”
那边刚刚还劝着少主的三位都惊住了,没有想到阿苦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本该是由他们来说的。
云孤雁脸色变幻不定,终是叫了声:“流儿,他说的无错,你且先……”
云长流却在这时转过身,他神色灰败,一步步朝取血的铁床那边走过来,仿佛已失了魂魄,谁的话也听不见。
他一直走到阿苦面前才站定,白皙的手掌落在他脖颈处被机关扣死了的铁扣上,内力一灌就将那束缚直接震碎了。
阿苦唤了声:“少主……”
云长流就这么话也不说,也不抬眼去看阿苦,又依次打碎了他双手双脚的铁扣。
可少主的手却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最后他全身都在抖。
云长流的那只手最终虚虚地覆在阿苦渗着血的左手腕上,他双目失焦,嗓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我知道,你……是因我才……”
又怎么会无干系。
“不是,不是为你!”阿苦猛地把手缩回来,他固执地咬牙道,“我只是还你爹的恩……”
对啊,明明只是还恩。
他拿自己的血,来还云孤雁随手的一份礼物,很值得。还完就两清了,他到死还能是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
可为什么如今他竟觉得心也在滴血?如果别人含了利用之意而送的礼物值得他拿一身的血来偿,那眼前这位尊贵的烛阴教少主这几个月的真心相待呢?
末了只给他痛彻心扉的真相么?
阿苦突然后悔了,他愧疚至极。欺负人家还冲人家要糖的时候怎么就没多想想呢,自己哪儿还得起啊?
“我不怪你,可是你也不要再管我。”
阿苦忽然抬手去推云长流,但他胳膊根本没力气,“是你自己说的……既是孽缘,不得善终。你不要管我,把今天听到看到的都忘了……!”
可他虽然口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是不可能的。这种事已经知道了,哪能说忘就忘呢?他可真是把这小少主给拖进泥淖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