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孙们,不由摇头,“这个样子,怎么好去见大人?”
来传信的小吏笑道:“沈翁哪里的话,您一路操劳,大人心里有数,沐浴更衣后再登府,自然来得及。”说罢又命人送来干净的棉布衣裳,沈穆这才松了口气,又连连感谢冯大人体贴。
沈家子弟各自去沐浴更衣,搓掉一身泥灰。
沈瑜却注意到,自从进城之后,赞元的表现就有些奇怪:他抓耳挠腮,游移不定,与平日注重仪态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瑜料到了他的心事,“你是着急找家人了?不如面见刺史大人时,我叫祖父替你求个情如何?每日入襄州的流民都有登记造册,大人心中自然有数。”
“唔,也好。”赞元含糊地应道。
沈瑜又想了一会,拍了拍手,“有了,你与我们一道去如何?大人说不定还有问题问你,这次见过面,也不好再叨扰。”
赞元舔了舔嘴唇。“这,合适吗?”
“我觉得无妨,我这就带你见祖父”沈瑜低头酝酿了一会说辞,又检查了两人的衣袍佩饰,便牵着他往沈穆屋里去。
“这怎么行?”一听孙儿的提议,沈穆下意识皱起眉。“大人点名要见我们一家,怎么还能巴巴多带一个人去?”
沈瑜早想好了说辞,“大人无非是想见见您和父亲、叔叔们,我们子弟不过是随意问一声,多一个少一个也不打紧。何况想帮赞元找到家人,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若是我们代为求助,大人问到问题答不上来,不就白白耽误大人的时间。”
赞元在一旁看着,没有接腔。他沐浴后将柔顺的黑发束起,穿上布袍,又变成了一个锦衣玉食的小郎君。沈穆看看他,又看看一脸坚持的孙儿,让步了,“好吧,那就一起去吧。”
沈家人里莫名其妙多出一只,其他人倒无妨,三郎沈泰的表情颇有些微妙。不过他看看大哥与侄儿,只是哼了一声,倒没有说什么难听的。
城西多是难民,沈穆自持身份,不愿与农户交际,率他们往府衙走,刚上了大路,就听见马蹄哒哒。
“父亲小心!”
沈和动作快,将沈穆拉到一边,才闪过几匹快马,马上的人丝毫没有停留,扬长而去,满地风尘,夹杂着他们说笑的声音:
“汪百户,学会了骑马,感觉如何!”
“你们不会放慢些,撞着人可怎么办!”
“怕什么,真撞上是你运气好,你平时搭弓拉箭还不一定舍得中呢!”
“不过小小一个百户,就敢在这里横行霸道。”沈穆揉着腰,连连叹息。沈和注视着那渐渐散去的尘沙,微微蹙眉。
一进府衙,小吏便热情恭敬地接待了他们,替他们通传。举人秀才不算什么,可是在兵荒马乱的年岁舍弃衣食救助他人的善举,高官大员也不一定能做出来。
“宣庆元年丁丑科乙榜举人沈穆,见过刺史大人。”沈穆为首,带领子孙,一丝不苟地行礼揖拜。赞元起初站着不动,最后也跟着屈了屈膝。三兄弟中,大郎沈和与父亲一样是举人,二郎沈荣是秀才,独沈泰与小辈们是白身。
冯远道自然不肯受全礼,一步上前扶起沈穆,又示意其他人起身。
众人抬起头来,冯远道终于看清了后头的赞元,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这位是……?”冯远道的惊讶维系片刻,就整理成恰到好处的疑问。
第7章 第 7 章
“回大人,这是老夫那劣孙在外玩闹时遇到的孩子,与家人失散了。”沈穆缓缓道来,“老夫想着出入襄州的流民登记造册,皆有定数,大人若是能行个方便……”
冯远道一直盯着赞元看,听到这儿,才移开视线,正视沈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哦,哦,沈翁果然一片善心。这不是什么大事,待会就请这位小郎君……”
“他叫赞元。”沈穆回答。
“好,就请赞元小郎君留下片刻,我核实一下。”冯远道点点头,又挂上了关怀的笑容,示意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沈翁家中子侄,不介绍一下?”
沈穆与冯远道聊起了一路的见闻,还有家长里短。听说他的息妇与二郎沈琏四郎沈瑾都在路上过世了,也不由跟着陪泪,“如今入了城,麻烦事也多着呢,还要提防叛军侵扰。哎,也不知襄州能支撑到几时!”
提起夭折的小儿沈瑾,沈荣也跟着抽泣了几声。而丧妻丧子的沈泰面如死灰,神情毫无波澜。
冯远道拭去泪,便转而说起了开心点的,“小郎君几岁了,可识字”
“不才只教他读过几句圣人之言,算不上开蒙。”提起长孙,沈穆也流露出骄傲与欣喜之色。
沈瑜便从父亲身后走上前答话,一板一眼。“回冯大人,小子单名一个瑜字,宣庆六年生人,如今已经随祖父读了《四书》,《五经》只学了一小半,止通背诵。”
“好,好。”冯远道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说话有条有理,举止也算斯文有度,当即从《四书》里抽题考校几句,这都是平日沈瑜答惯了的,张口就来。
赞元站在最后,眼观鼻鼻观心,听到毫无错漏,也露出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