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里彻夜不眠的不仅有袁明达一人。
泉州城南的蒲家大宅灯火通明,深夜仍然有色目人在此进进出出。
自蒲寿庚屠杀宋家宗师送上投名状后,蒲家在福建一直权势通天。他的儿子蒲师文曾经官至福建平章政事,专门负责管理番商。蒲师文的儿子蒲崇模子接父职,也担任过平章政事。
有元一朝,泉州港几乎都处在蒲家的控制下。现在负责管理泉州市舶司的正是蒲师文的女婿那兀纳。
家族盛衰每在王朝更替时便到了一个重要的关节点。江南被天启攻下,浙海被方元珍水师封锁后,福建元军的命运便已注定。蒲家当然不愿意为蒙古人陪葬。
大宅院中靠东的堂屋中十几个人围坐成一圈,正在焦虑的商谈着什么。
当中两人,左边是一个瘦高的文士,脸色蜡黄,是蒲师文的二儿子蒲崇文;右边那人高鼻子大胡须,头上包着白色布巾,正是蒲师文的女婿那兀纳。
那兀纳原是大食商人出身,祖父辈来到泉州,家中豪富。他家族与蒲家都信奉穆教,贸易来往密切,与蒲家结为姻亲。蒲家利用他家族在大食的关系,他则利用蒲家在泉州的权势。
围坐这一圈十几人大半都是高鼻梁大胡子的色目人。
“情况有些不妙,”那兀纳压不住心中的暴躁情绪,屁股像是坐在钉子上挪来挪去,“天启镇南将军于少泽已经派人送来消息,府主不同意他从海路进攻泉州的建议,只怕没办法帮我们了。”
蒲崇模死后,蒲崇文性格没他哥哥那么强势,蒲家大事多半要听这个掌控市舶司的女婿做决定。
听那兀纳这么说,蒲崇文心中有些发慌,道:“那我们招募的许多武士岂不是没了用处?”
那兀纳恨恨的骂道:“于家小儿,真是信不得。这些年在粤海白收了我们那么多好处。他只要率水师南下,我等在泉州城中举事反元,杀光这城里的蒙古人,唾手可得的功劳也不要,听说他姐姐是天启府主夫人,这点小事也办不妥。”
一个番商接话道:“他姐姐不能生育,天启府主又娶了一个妾,只怕他在天启的地位也不稳固。”
又一个番商道:“他这般回信,就是对我们不管不顾了?”
天启大军攻破仙霞关后,他们都觉得这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金陵城中的确还有些色目商人,但比起城破之前十存其一。谁也不敢保证彭怀玉攻破泉州城后,自己能逃过这次劫难。
众人七嘴八舌,那兀纳听的心里烦乱,挥舞双手道:“别吵了,于将军在给我的信中说了,天启府主刚刚下达了命令,现在天启不再屠杀蒙古人和色目人,只杀有罪之人。”
什么叫有罪之人,若按照汉人的规矩,这屋子是谁不是有罪之人。听了这话,蒲崇文脸都白了,急着问:“这么说,他真是不管我们了?”
那兀纳道:“他说会派人给南征大将军彭怀玉送一份信,我估计也大概就这样吧。”
蒲崇文跌足道:“可我听说彭怀玉与他不和,只怕别起不了作用,反把我们送进火坑了。”
那兀纳怒道:“怕什么,乱世有兵就是王,我们招募了五千善战的勇士,可以帮助天启军攻打各地。我们有金银珍宝,有美女,有兵马,于少泽不要,我就不信天启南征大军对送上门的好处不理会。”
天启攻取江南后,福建各地也有小股红巾军举事。豪族开始自行募集团练镇压,番商招募兵马也没有引起朝廷反应,蒙古人只道他们是准备帮助朝廷抵挡红巾军。但福州城里的平章政事却不知道这些番商另怀心思。
那兀纳号称招募了五千人,实际也只有三千多人。泉州番商多,豪富人家都雇佣了保镖,他招募这三千人一小半都是色目人,自诩比汉人善战。
任凭那兀纳耀武扬威,屋中的番商多半还是忧心忡忡。泉州城里的商人有财宝美女,难不成广州城里的商人没有?金陵城里的商人没有?还不都是死的死逃的逃。
那兀纳怕人心散了,鼓动道:“莫要心焦,众人都把钱财准备好,我听说此番出征的副帅秦十一娶了色目商人之女为妻。我这就派人去秘密联络天启两位元帅,各自送一份重礼。到时候我等先取下泉州,再与天启大军配合南北夹击福州,立下大功一件,泉州港还是我们的天下。”
他言语中很有鼓动力,众人忧愁的心思稍缓,吩咐答应道:“钱财任凭番长支取。”
夜深时,众人各自返家。
蒲崇文独自站在院子中,仿佛体会到百年前元军南下时,他祖父蒲寿庚忐忑不安的心境。
不仅决定投靠蒙古人,还做的那么绝,杀尽宋家宗室,那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啊,因此奠定了蒲家百年富贵。现在他要为蒲家再次做出抉择,先祖就是他的楷模。
那兀纳第二日便从奴仆中选出四个精细的人,命他们走山间小路前往南平城拜见彭怀玉和秦十一。
派出去的人才走了两天,第三日中午,那兀纳正在屋中歇着,仆从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外面来了个人,自称是天启南征大将军的密使,要见老爷。”
那兀纳如触电般打了个激灵,二话不说,道:“快快有请。”
他立刻起身对着铜镜整理好衣冠,口中喃喃自语:“来的这么快,怎么来的这么快。”旋即又叫住刚刚出门的奴仆,“回来。”
天启的密使当然得自己亲自去接,哪能让奴仆去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