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厉害的地方,便是能擒着最温润的笑,说着最寒栗的话。
肃离不睬她,差下人拿他的烟盒来。他对转运使歉道:「抱歉,瘾子来了。」他装填起烟草。
转运使摆摆手。「为官人嘛,总有嗜好。」
贵姝则细细地看着他填充烟草、打火摺子的手势,俐落稳当,从容而不躁进。当烟雾弥漫,如帘子般遮掩在彼此之间,肃离的俊挺五官,刚厉轮廓,更显神秘,引得她想看透雾幔,却又心生羞怯,挣扎不舍,最後只能眷恋他握着烟管的手掌。她看得出,那是一双习於掌控局势的手,连握着区区烟管,也能有压人的架势。
肃离这厢倒不知对座女子有如此绵密柔滑的心思,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烟雾飘渺,稍稍露出乏味的漠然。若不是有新客加入饭局,连主母高扬着与转运使对谈的声音也打不破他的思绪。
「主母,我来了。」那话,说得又细又轻,一不留神,就像烟丝一样化散。
可肃离却对这话起了注意,他抬眼看过去,只看到女孩没被浏海与阴影遮住的半面。
主母笑意微冷,轻点头,示意她坐,却马上略过她,又与贵姝谈起稷漕兴起的流行装束,俨然是一对感情要好的母女。转运使疼女儿,也欣欣然侧耳倾听,安静的女孩很快被忽略。
他却没有,满脑竟是看过女孩半面後的胡思。他想,一个好端端的清丽孩子,何苦用那半边的发,这般卑屈地隐藏自己?
女孩坐定,发现桌前无碗无筷,转身招手唤仆,却不见一个小役理她,她悬空的手略为尴尬地收回。她回身时,不小心对上肃离正瞧她的眼睛,更窘,颊上粉着春花的颜色,赶紧起身,捉了一个碰巧经过的婢女。
「那个,少一副碗筷,可不可以……」她软着声求,完全不像一个可以坐上主桌与主人来客吃饭的人。
那婢女却是看了主母一眼,撇头,又继续忙自个儿的事。
女孩急了,甚至追上她,拉她衣袖,说:「可不可以拿副碗筷,我得吃饭……」
肃离看到婢女白眼,心头不禁冒火,说:「你聋了吗?」
声音不大,却字字刚硬,花厅里的气氛霎时冷下。众人皆停下话头,望着板起脸的肃离。
他瞪那放肆的婢女。「要副碗筷那麽难吗?」
女孩也被这骂语吓到,怔愣地看着肃离。
婢女眼珠一转,转向面色如土的主母。肃离更怒:「平日主母是这般教你?!」
主母眉一挑,朝婢女挥手,手上的银制寡套碎着晶亮,刺目。「拿副碗筷。」
婢女这才称诺,几步步伐的速度,马上就为女孩备好碗筷。
主母睨着肃离,又是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音量。「她不是客人,是你妹妹。」
肃离皱眉,困惑地看着主母。离家虽十余年,可他从未由家书窥出这其中的蛛丝马迹。
「你爹生前带回来的野种。」主母又说:「不必管她。」
野种。
肃离脸色阴冷,她那鄙夷女孩的神情,彷佛也同样烙在他心上──他一直都明白,她看不起他这个小妾生的庶子,那句野种,也曾经施在他身上过。
他冷笑。「真是主母教出的好奴婢。」他斜眼睨人的模样,倒与主母有七分相似。
有外客在,尤其贵氏父女十分重要,主母不好发作,哼了一声,无话。肃离则叫那女孩:「你过来,一块吃饭。」
女孩低着头,右边的发又落得更多,再度剥蚀她大半的面孔。她乖巧地入座,不发出一点声息。他终於知道,为何她要这般隐藏自己。那是最基本的保护。
一顿饭下来,肃离一直生着闷气,气这困住他的家,气这矮化他的身分,气这如今高举他的目的!根本无心注意周遭,自然没察觉又多了一双眼睛,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