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的一句话,再说一次, 再没有一丝笑谈的意味。
皇上也板下脸道:“先生若是对王文显有意见, 可以上书弹劾。”
衍圣公自然是不想公开得罪了当朝首辅,从容温和的说道:“王阁老执政, 未闻有过,只是国事艰辛,不进则退,让老臣有些想念先人李公, 身任天下之重, 有安社稷之能。”
李泰, 元祐五年至元祐十年初, 任内阁首辅兼领户部尚书。
“先生还是说出来了。”
皇上没有愠怒之色。
李泰之后整二十年,有七人担任过户部尚书,这么些年, 朝廷的银子如江河汇聚,又如拍岸而去, 真是搞得跌宕起伏,让皇上总是不安宁, 每每银子不凑手的时候, 皇上自己也会想起李泰的好来。
这倒不是说, 李泰在任的时候没有缺过银子,他刚上台就遭遇了严重的财政危机, 元祐五年, 太湖地区爆发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 那一年作为朝廷钱袋子的两江税赋全填进去都不够,银子从哪里挤,或者说,银子可以从哪里省,也就是那一年,在李泰强硬的手腕之下,宗室至太祖开国以来制定的待遇开始削减,当年,他遭了多少的恨,肃王甚至在李泰上朝的路上放出来一匹疯马,企图置他于死地。
顶着这样的压力,各级宗室人员的待遇降了至少一半,此事,也算是造福后世了,不然按照太祖定制,亲王嫡长子封世子,袭亲王,余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封世子,袭郡王,余子封镇国将军;镇国将军诸子封辅国将军,辅国之后还有奉国将军,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女眷们,公主,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各级,宗室的人口炸裂式膨胀,倾成都府所有的税赋都供养不起,像兔子一样,生了一窝又一窝的蜀王一系子孙。
李泰,就是一个有先见而备患防微的人,他能干,他敢干,就算有多少人恨不得除他而后快,他照样要干什么就干什么,皇上想,三年前要是再出来一个像李泰那样银日益枯竭,他自己就想办法搂银子了,那么就无须轮到他和老六,像个市侩的商人一样,动了国子监的主意。
然后让外头的人骂了他,说他这个做皇上了,毁了国子监这块圣地。
衍圣公谨慎的瞅着皇上没有愠怒,反而露出了一些缅怀之色,就越加放任了自己感怀的情绪,道:“老朽人到迟暮,黄土都埋到嗓子眼了,有些话若是再不说出来,老朽死后无颜面对老友。”
不是因为襄王,不是因为李月,二十出头,年轻的时候,衍圣公和李泰同在翰林院为官,又都以书法见长,以字切磋,互相品鉴,两人是挚友啊!
皇上警醒着,缅怀的神情瞬间破灭,先发制人道:“任是有天大的功劳,有两件罪过,朕绝不宽恕,一是叛国通敌,二是弑君谋逆。”
衍圣公已经是鹤发鸡皮的老相,他枯萎的身子微微蜷缩,他浑浊的眼睛流出热泪,道:“老臣深信李泰不是这样的为人,恳请皇上彻查此案。”
皇上重重的哼了一声,表示不快。
衍圣公悲呼道:“皇上,明杀辅臣,始于李泰,李泰之后,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又有谁,能竭尽心力,成宏图王业。”
对比衍圣公的痛心疾首,皇上表现得麻木冷淡,他缓缓的站起来,转过了身子,背过了手,道:“先生,喝醉了。”
两人吃饭,都没有喝酒,是皇上不想再听到衍圣公说话了。
衍圣公微微颤颤的站起来,冯承恩就把拐杖塞在衍圣公的手上,请他出去。
衍圣公蠕动着没了牙的嘴唇,冯承恩强硬的扶着衍圣公,弯腰低头轻声说道:“孔老,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
说罢,冯承恩顺利的搀着衍圣公出去了。
出宫的路上,衍圣公乘的轿子远远的看见赵彦恒走来,轿子早早的在道旁落下,衍圣公给了赵彦恒一副落寞的神情,两人向背而行。
残席撤下,皇上靠着迎枕半躺在宝座上,眼眸黯然透露了一丝悔意,不过这丝悔意,在赵彦恒进来的时候,被门口斜射进来的强光消弭于无形。
赵彦恒自己也没有掩饰和衍圣公的私下接触,他坦然道:“父皇,就把孔老的话,权当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今年冬,衍圣公就要老死了,他自己也预感到,所以谨慎圆滑了一辈子的人,在临死前,犯言直谏了一回。
皇上掀了掀耸拉的眼皮,道:“朕为君近三十年,处决过多少人,若是谋逆之人都惨遭了冤枉而得到平反,那么别的案子,是不是也有枉判的可能?在朕手上处决掉的罪人,他们的身后之人,做何感想?如此一来,人心动荡,才是不安。”
赵彦恒和皇上,确实是亲父子,血脉里涌动着掌权者的薄凉,道:“为了天下安,那些死去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皇上绷紧的身子稍稍松懈,道:“朕百年之后,那些曾经有功于国的人,自会得到正名。”
会有冤枉的人,所以每一次改朝换代,总有一部分不得善终或者是狼狈远谪的官吏,得到赦免和哀荣,复官赐祭,追增谥号,聊以慰藉。
赵彦恒靠近了御前一步,漆黑的眼眸古井无波,道:“所以,李泰可以得到正名吗?”
赵彦恒此一问的,是尘封了二十几年的往事,是君臣权利相较的残酷。皇上徐徐说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了要和那些士大夫们分分合合,朕和李泰,早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