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底一点酒渍,而仔细端视就会发现,坛底铺着一层血块,酒坛边沿也有干涸的血迹。
倭寇杀了一家六口,还将那孩子的血掺在酒中一饮而尽。
他一路行至西蒲桥时,远远就看到满目泥泞中积满了幼儿孩提的尸体。问了一个忙着逃命的乡民才知,原来附近村人结群出逃避寇之时,正遇大雨倾盆,雨天桥滑,村妇襁负幼小,行动不能,又急于奔命,只好弃儿匍匐而过。河滩桥畔遂积孩尸如山,悲号震野。
那些孩子多数尚在襁褓之中,被自己的生身母亲以这等缘由抛弃,只能在凄风冷雨中号哭等死,世间之哀恸怕鲜少能甚于此。
他在西蒲桥上陷入了沉默。
他从前觉得自己的幼年经历已是大不幸,也曾怨天尤人,也曾委顿颓丧,但当时瞧着如山的孩提腐尸,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遇见的那些都算不上什么。
不论他曾历经了什么,他总算是平安长大了,这些孩子却成了无辜孤魂。
他命人将那些孩子的尸体掩埋了,转头急行军至无锡。
他下了死命,全军有进无退,前死后继,凡有退者,立斩!
手下兵士当时亦是群情激奋,气势如虹。
最后在树林中将匿身其中的倭寇悉数捉拿之后,他命人将这些恶徒集中到一处。
这群倭寇深入内陆作乱数月,杀人无算,此刻却屈膝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他学过些许倭语,知道他们是在求他饶他们这些战俘一命。
他当时觉得可笑,倭寇为着泄愤,杀戮数千国朝战俘都是常事,眼下竟然跪地求饶说让他不斩战俘?
他将这群倭寇百般折磨后,砍掉首级,把尸身堆起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能感受到,自己当时已经杀红了眼,他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悲愤欲绝的激荡情绪了。
以至于他而今想起,仍旧仿佛置身当时情境。
桓澈沐浴后,转去与顾云容一道用膳。
眼下已经入冬,水路与陆路陆续开始结冰,行路多有不便,亦且战事虽暂且告终,但仍有诸多后续事宜等着桓澈去处置,故此他们年前并不预备回京。
他此番回来,对徐家人称是要跟顾云容报个平安,休整几日之后,再折返苏州。
用膳时,顾云容亲自帮他布菜,又小声道:“回京之后,你是不是也是这般忙碌?”
桓澈道:“应当能比眼下好一些,回京之后,好歹我还能时常回府。”
顾云容默默喝了几口红稻米粥,忽然问:“你的喉咙已经好利索了吧?”
桓澈一顿。
“我看你说话已经无甚大碍了,嗓音还是跟从前一样清润悦耳,”顾云容托腮看他,“所以咱们来说道说道,你之前那番话是怎么回事吧?我怎么觉得,你自打那回高热醒来之后,就对我越发体贴了,又是镇日粘着我,又是主动下厨给我做点心,颇有些无事献殷勤的意思。”
桓澈缄默迂久,倏然搁下匙子,郑重道:“容容,我跟你交个底吧。”
顾云容也停箸,竖耳等听。她眼睛低垂着,心里有些道不清的滋味。
她前世就几度想要揪住他问问他这个锯嘴葫芦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到底也没那个胆。
如今若能知晓前世情事自是好,但如果这个真相不是那么愉快……希望她能忍住不揍他。
“我隐约记得我高热时做了许多纷乱的梦,虽然醒来后记不得具体是甚,但总觉我从前大约是做过对你不住亦或对你不太好的事。也许正如你所言,当真有前世今生也说不定,”他正色道,“故而你随后才会觉着我对你比从前殷勤。这回跳海也是,我溺水之后意识混沌,约莫是脑中又闪过了那些场景,这才说了些胡话,又正巧被宗承那厮听到了。这才有了后头的事。”
顾云容面现失望之色,又狐疑道:“是么?”
“千真万确,”桓澈言之凿凿,“我先前闪烁其词,其实是不知如何跟你解释,望你不要误会。”
顾云容低头喝粥,不作言语。
两厢半晌无话。
桓澈忖量片时,打破沉默:“要不,你带我出去转转,我每回来歙县都是匆匆忙忙,还没仔细逛过。”
顾云容慢慢抬头看他一眼,并不开言。就在桓澈以为她不会接话,打算换个话茬时,她点头道了声“好”。
歙县非但是徽州府治所在,还是后世徽商发源地,京剧滥觞也可追溯到歙县,同时还是徽墨的主产地。
前后加起来,顾云容在歙县住了近一年的时光,确能感受到这座古城的繁华富庶与深厚底蕴。
只是眼下的江南人提起歙县,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它是倭王的故里。
不知是否因着近几月间惨烈的战事,顾云容走在道上,总能听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倭王。
她后来知道了桓澈要还宗承人情的事,不得不说,颇为意外。
她总觉得桓澈不会这样好心,但桓澈眼下似乎确实没有理由捉拿宗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