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前,郑京被破之时,他就该是个死人。
他忍辱偷生数月,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依旧难逃厄运。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难违吗?
因为极度的缺水,他的身体开始剧烈的发抖。
空气里飘荡着清脆的铃铛声,仿佛有白色的驼群从远处缓缓行来,又仿佛空气里飘起迷蒙细雨,雨丝冰冰凉凉的抚在他的脸上……
他在在幻想的喜悦中竭力张开皴裂的唇,然而渴望的舌尖只感触到风。
难以言喻的痛苦令他感到绝望。
天一层层黑沉下来,像是天神在上空泼足了浓墨。
他躺在半天前摔倒的地方,一动未动。
渐渐地,他不再感到饥渴、寒冷、痛楚,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而祥和。
他想到他的亲人,想到与亲人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
事到如今他才恍然,原来在人世间,除了小若,他再没有任何亲人;除了与小若在一起的时光,他再没有过任何真正的快乐。
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快乐。
除了小若,他还想到浣盈,自郑京被破,他落入北国人手中后,浣盈一直追随他左右,不离不弃。
那日他带她一同逃脱,可惜后来彼此分散,他便再也没有她的下落。
没有下落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好在北国人并不残杀妇孺,纵然她再度落入北国人手中,性命总可以保得住。
小若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他,待他命丧黄沙,化作一堆白骨时,大概唯有浣盈还肯为他哭一场。
“大王……大王……”
耳畔萦绕着轻柔的呼唤声,唇齿间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元溪从极度深沉的昏睡中睁开双眼,灰白的东方已透出一线曙光。
疼痛的感觉苏醒,熊熊烈火一般,从四肢卷土重来,这一次不再是幻觉。
他与浣盈重逢,也再度陷入北国人手中。
北国人雇当地人带路,寻到元溪之后,直至次日午后才走出素有魔域之称的尼尔沙漠。
午后闷热,酒家的旗子挑在竿头,纹丝不动。
逃跑失败的元溪继续重复从前的生活。
押解元溪的一队高手在沙漠里折腾得疲惫,便在酒肆外的凉棚下歇脚休息,补充清水干粮。
浣盈也随他们进入凉棚,她没来得及饮水吃饭,而是趁着空闲编织手中的草鞋。
昨夜下过一场暴雨,行进的道路更为艰难,而元溪已经穿烂了足上的鞋子。
人生真是不可预测,当日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今日竟然沦为阶下囚,忍受敌国官兵的皮鞭鞭笞,过着如猪似狗般的日子。
谁也不会想到今日吧?
元溪不曾想到,浣盈更不曾想到。
浣盈打完手中最后一个结,两只草鞋便大功告成。
她将草鞋递给元溪时,元溪没有一点欢颜,反而起身将其掷入凉棚后的溪流之中。
昨夜暴雨之后,溪流湍急,手编的草鞋又轻又巧,跌入水中后,在水面上打个转,就双双不见踪影。
元溪回身,注视着浣盈。
“也许今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也许明晨鸡鸣的时候,一旦离开伏虎城,后面的每一寸土地就都不再属于郑国,你……还打算继续走下去吗?”
浣盈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默默整理剩下的蒲草,预备重新为他编织一双。
“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除非我死,否则寸步都不会离开。”
她的语气一如往昔的坚定。
元溪第一次听这些话,还是最初落入敌军之手的时候。
浣盈仅是他的妾室,敌军破国,军中严令不得残杀妇孺,她原本可以逃得一命,可她毅然决然要与自己共赴危难。
他一开始以为她不知天高地厚,到后面路途坎坷,遍布荆棘,她自会知难而退。
可是他想错了。
一次又一次,他赶不走她也骗不走她,后来在北国人举起皮鞭鞭笞她的时候,他唯有以身相代。
一次又一次的百折不挠,最后连押解元溪的北国官兵都心软默认,不再为难一个甘冒大险、追随夫君千里的弱女子。
元溪如若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他也可以默认她的追随。
然而连敌国官兵都为浣盈动容,他又如何能够铁石心肠。
世上有无数无数的人,他的身边也曾环绕着无数无数的人,可是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那无数无数的人皆不见踪迹,唯独剩下浣盈默默陪在他身边。
蒲草重新在她手中跳动,干燥的草尖不时戳到她手腕处的伤口,伤口因天气炎热而化脓溃烂,她再疼也不吭一声……元溪看着看着,忽而从内心生出无限的愧疚。
他曾经因她装神弄鬼,将她打入冷宫,害她险些丧命。可如今想来,装神弄鬼的把戏得以成功,并不全怪浣盈。他轻易相信她,实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突然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