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梳理着被他揉得乱糟糟的头发,头顶乃是要害,被人碰到他应当是不适的,但是不知为何,花满楼这般动作只让他觉得舒服,困扰了他好些日子的头疼渐渐舒缓,耳边是布料和头发摩擦的声音,某根一直紧紧绷着的弦在这声音中不知不觉放松,他蹭蹭被子,昏昏欲睡。
总觉得现在睡了的话,连噩梦都不会再来找他。
听到苏幕遮懒洋洋地哼哼着,花满楼脸上笑意加深,这人素日里都是一副冷硬淡漠的做派,偶尔像这样卸下防御露出内里柔软的模样,还显得有几分可爱。
仔细擦干他头发上的水分,耳边呼吸声均匀清浅,花满楼站起身,向外走去。
“谢谢……”细微的声音悄悄从被子里传出来,犹犹豫豫十分僵硬,“……七童……”
花满楼低声应道:“你我是朋友。”
朋友……吗……?客房的门被关上,苏幕遮睁开眼,竖着耳朵听着脚步声渐远,一直到小楼另一侧的房中呼吸声趋于平缓,他才卷着被子倒在床上,复又合起眼睛。
睡梦中仍是循环往复的画舫秦淮,河水很暗,看不见底也看不见顶,河面上画舫的灯火照进来,却寻不见是从哪里来的,波涛将他推去不知何处,头很疼,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将要离他而去,惶恐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然而只有水自指缝流过。
当肺里的空气消耗殆尽,眼前起初是红,河面上灯火的红,水声汹涌,朦胧中还有画舫里的觥筹交错,莺歌燕语,紧接着就是笑声,深深捅进意识里,眼球如同炸裂般只看得见大片血红,红色混进水里,糊在脸上,口鼻间尽是铁锈的腥甜,很奇妙的甜味,那么难吃,和水一起灌进嘴里又那么诱惑——好比珍藏多年的美酒一朝开封时的香气。
到了最后,什么都不剩了,血流光了,灯熄灭了,一具空壳双眼紧闭,唯有一片黑暗仍眷顾着他。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是伶人在唱吗?
还是,自己在唱?
梦境的最后,总是黑暗。
苏幕遮醒时,天光未明,鸟雀叽叽喳喳在外面跳着,叫着,雨已经停了,一场大雨过后天地为之一清,空气是湿润的,干净的,光明的。
自己的衣物不知去了哪里,一套锦袍在床头叠放整齐,穿在身上略有些紧,也在接受范围内,再说,本就是他人的馈赠,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惦念着自己的小摊子,草草洗漱一副他就冲了出去,万幸东西都未丢,虽有些受了潮,晒晒也还能勉强使用。
趁着时间还早,苏幕遮匆匆支好摊子,收拾干净大雨留下的残局。再过一个时辰,清晨爬起来干活的就会过来买壶酒带去上工,这附近也会慢慢热闹起来,他的生意就跟着红火起来。
百花楼里没什么动静,他下楼时动作很轻,想来并没有惊醒花满楼。
城中的此时最是寂静无声,通宵歌舞的勾栏打烊歇息,白日里的商家还未开张,薄薄的雾气笼着青石板小路,树上蝉叫得声嘶力竭,放眼望去空气中都沾染着黛青色。
第一个客人披着晨雾而来,压低的斗笠看不见面容,一身短打利落干净,他走过来的脚步很稳,每一步的间距都不大不小一模一样。
苏幕遮并不在意来的是什么样子的人,但凡是出钱买酒的就全都是客人,管你是八旬老翁还是垂髫幼童,“客人要些什么?”,他问道。
来人咳嗽两声,手搭在腰间的剑上不住摩挲,“你让我想想。”
他没有找个座位坐下,而是在这间小酒摊中不停踱步。
苏幕遮没说话,端坐在位置上等候着,无论买不买酒,在酒摊里这位总归是他的客人。
那位客人转了许久都未做下决定,苏幕遮看看天色,出声提醒道:“打更的快来了。”清晨回家休息的打更人,往往是他的第一拨客人。
客人一僵,剑柄上的手骤然握紧,青筋暴出,苏幕遮甚至能听见他牙齿磨动声音。
几息之后,那人像是下定了决心,手缓缓垂在身侧,坐到了苏幕遮对面。
“热三钱酒。”
大夏天的喝热酒,谁会平白无故做这种傻事。
斗笠下传出的声音低沉有力,听上去已经有些年纪,他说话时很有决断,每个字非常有力,平日里也定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苏幕遮眼里闪过微光,起身打了三钱酒,从柜子里取出小火炉点上。
酒热的慢,半晌不见动静,黑色的炭上红色若隐若现。
等酒的人也不急,和苏幕遮对坐着相顾无言,他的手又放在剑柄上摩挲起来。
这酒一热,就是一盏茶的光景,浓郁的香气不急不缓地散出,如兰似麝。
“好香的酒。”客人感慨道。
“热酒最是味美香醇。”苏幕遮说道,“不知您是要独饮,还是有客?”
客人答道:“既不独饮,也无客。”,他停了一会,手用力攥住剑柄,一字一顿说下去,“三钱热酒,我请你喝。”
一语既出,他就像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委顿下去。
苏幕遮眼中光华大绽,亮的惊人,微微佝偻的脊背挺直,面容肃穆,“三钱热酒断心魂,您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客人答道,向下压压斗笠。
苏幕遮没说话,只拎起炉上的小酒壶,为自己倒了杯酒。酒色澄清映着他的脸,也映着天边还未落下的残月。
他酒喝得慢,酒香缭绕中神情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