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坦白对徒弟并无多深感情,江逐水不会妄自菲薄,知晓这些人中没有自己,却担心师弟伤心。孰料秦铮耷拉着眼,神色纹丝不动。
任白虹问:“对我方才说的,你可想好了?”
何一笑道:“早说我不做山主了,这事你需问我徒弟,”转头道,“逐水,你说呢。”
江逐水往旁走出一步。他容貌出众,几无瑕疵,一旦开口就引人不由注目他:“我与师父同一想法。”
“他说的不做数。”卜中玄突然出声。若说他之前还有所遮掩,此时面上的嘲讽之意再难压住。
何一笑道:“为何不做数?他如今是狱法山主,什么决定不能做。”
卜中玄身材魁伟,即便站在台中,也带来极强压迫感。
“狱法山主?从你床上得来的?”
突然听见这话,江逐水愣住,怀疑是否自己听错。
不止他,除纱帐里的任白虹,在场诸人皆面露惊疑,显是没反应过来。
卜中玄敢如此说,自然做好了面对雷霆震怒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愤怒来得这样迅急。
仿佛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上,眼前便起了雪似的剑光。
剑光似雪,寒意更似雪,扑打脸面。卜中玄修为极深,后来转练外功,早不知寒冷为何物,然而此时此刻,每一寸外露的肌肤都似刀砭过,碎筋断骨,心脏在痛楚之下抽搐。
他应当抬手,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在这一瞬间,雪亮剑光之外,他只瞧见了一双绿眸。
像惊蛰的第一声雷,蛇虫抖开褪下的皮蜕,睁开饥饿的眼。
所有人中,回神最快的是何一笑,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快的一剑。
几乎没做过考虑,青娥剑便出了鞘。
卜中玄瞳孔骤缩,不止面孔,连身体也绷成了岩石,扎根在地,无法移步。鼻尖上明显感觉到细碎寒意,是赤裸裸的杀机,甚至比三十多年前,断他一指时更甚。
那时的何一笑年少气盛,动手不过逞一时之凶,今时今日,他看似性情未改,实际内敛许多。
出这一剑时,他面沉似水,眉眼沉静,全不似平常时候。卜中玄见着他绿眸中的杀意,心脏停跳了一瞬。
他躲不过这一剑!避无可避!
何一笑什么都没想。
拔剑。挥剑。杀人。见血。
这些事他做过无数次,唯有这次毫无犹疑。
剑尖方要触及卜中玄时,对方没有征兆地往后踉跄一步。
这一步惊醒了在场之人。江逐水回过神,看见肩舆的纱帐飘起一个角,又落下。
从这极小的间隙,他终于见到了涿光山主。
任白虹坐得极端正,方才动过的左手规规整整置于膝上,神情庄重如设宴宾客。
但他又是瘦的。
极瘦。他上身挺直,像一柄不折的剑,以剑为骨,在骨之外,只裹了一层皮,中间几乎见不到血肉存在。
他的面孔也瘦削,因过于瘦削,眼睛便显得有些大,在纱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他眼珠转动,似与江逐水对了一眼。
那眼与他的形貌不符,像日火坠在潭下。
江逐水见过沈鸣的白虹贯日,然而那一剑带给他的,甚至不如这随意扫来的一眼。
任白虹其人,便是活生生的白虹一剑,是任何人都无法复刻的神话。
因而他只是随手拉了一把,便将人带离了剑意包围。
卜中玄心有余悸:“多谢师兄。”
纱帐只余微微晃动,里面人道:“你我何需客气。”
何一笑一剑落空,理智回笼,“锵”地青娥回鞘。
“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卜中玄脸色微白,话语却如常:“若没听明白,你又为何对我出手?”
何一笑冷哼:“我出剑只看心情,哪有那么多原因。”
“果真如此?”卜中玄道,“难道不是心虚?”
何一笑拂袖:“你先将话说明白,我耐性不好,任白虹也只能救你一回。”
江逐水心乱如麻,想起当日邢无迹所言,隐约明白对方话里意思,不由看向师父,只见得一个侧脸。又去看秦铮,发觉师弟正盯着卜中玄,面色虽难看,但也没几分惊讶。
而姑射二人置身事外,除微有疑色外,并无大震动。
这一圈看下来,江逐水莫名生出了一种隔离感,仿佛一时离这事远得遥不可及。
他应当是当事人,这时却成了不相干的人。
“好!那我便明说!”卜中玄抬起下巴,“何一笑,你难道没将这徒弟带上过床吗?”
他本就生得高大,这么一来更让众人看不清他神情,何一笑身量也高,相较仍有不足,必得仰视。
“荒谬!”何一笑怒极,厉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