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拇指男孩
采访是在一间咖啡屋进行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记者对他们很热情,点了一堆薯条、鱿鱼丝、果汁、冰咖啡。左小小很高兴,他的隐私完全没有透露出去,因为负责写稿子的大哥压根就没问哪怕半个跟他的个人生活沾边的问题。
结束后,他和王蒙奇也没有去滑冰。最近正在上映的奇幻大片口碑很好,他们改成看imax电影。散场后,二人在人流如织的商场门口挥手告别。
“拜拜,祝你的桌球网吧俱乐部和烟酒茶商店早日开张!”
“也祝你早日成为专门花别人钱的慈善家!”
坐在回家的地铁上,左小小觉得王蒙奇还算是个有意思的人,只不过,日后没什么见面的必要吧。
但他又错了。
六月二十四号,天还没亮便开始雷电交加,暴雨狂虐地冲刷街道和楼房,接近中午时地面已经被淹没了整整二十公分。这种天气人们总是吃得特别多,左小小的自行车后座载着满箱的快餐盒饭,身穿白色雨衣恍如闪电般划过。轮胎溅起无数细小的泥浆,他正在心里哼着歌:怎样的雨,怎样的夜,怎样的我能让你更想念……
蓦然间一个人影斜刺而出截住自行车的龙头。是王蒙奇,他两眼直瞪瞪的,脸上挂着数不清的水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
“完了。”他朝着左小小大吼,“他们全都挖出来了!”
“喊什么喊?曹操的坟给挖出来了?”
王蒙奇把手里那本被雨水淋得半透明的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标题叫做《长得像不是他们的错——富二代少年与辍学打工子弟的奇异命运交汇》。
“名字,年龄,家庭背景,父母的工作,上学情况,总之什么隐私都登出来了,把我们两个人从头到尾的比较了一番,还加油添醋的写了很多莫须有的内容,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挖到的信息。”王蒙奇抓住脸色苍白的左小小的袖子,“怎么办?”
左小小心下一沉,冷冷地瞄了两眼杂志,只说了一句“让开,再不送有人要饿死了”,然后便骑着车飞快地消失在了雨幕中。
回到肥仔茶餐厅时,他看见王蒙奇依然傻傻站在餐厅门口,全身淋得像只落汤鸡。
“还站在这儿干嘛?”
“都怪我太大意,对不起。”王蒙奇哽咽着抓起他的手腕,“走,必须让他们道歉!”
左小小一把甩开:“有病啊,道歉就因为说了实话?那我天天都得道歉了。”
“但没经过咱们允许就是犯法,宪法里……哦不,人权法里应该有相关条例。”王蒙奇看上去很激动,浓密英朗的眉毛拧成一团,“这些记者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缺乏职业操守!”
左小小却平静地说了句:“算了。”
“为什么?”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就好像左小小的心脏,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不想跟那种人计较。”
或许是感应到左小小内心微弱的声音,王蒙奇默默地站在原地。
“你经历过那样的中午吗?”左小小忽然提到一个古怪的话题,“学校灰色的土墙下,排了一溜拿着饭盒流着鼻涕的山里娃,他们在等着分发午饭。每个人每个月上交十五斤大米,由管饭的阿姨煮好,中午的时候往饭盒里舀上一大勺,这样能保证米饭是热腾腾的。菜就不管了,你爱带咸萝卜干也罢,腊肉也罢,几根蔫蔫的菜叶子也罢,丰俭由人呗。我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人告诉我这样叫做‘可怜’,直到那几个拍照片的人来了。”他习惯性地歪了一下嘴,“他们拍下我们排队等饭的画面,用圆圆的镜头对准我那张忘记擦干净的脸,还有被田坎小路弄脏的裤脚。我想我表现得实在是太完美了,后来就成了一个广告,请城里人为山里娃捐饭钱。村长好像很喜欢那个广告,因为上面也有他的侄子黄弟仔。但我和黄弟仔不喜欢那个被调得阴森森的冷调画面,不喜欢上面无神而麻木的幼小躯体,不喜欢流着鼻涕的我们自己。好难看、好奇怪哩,黄弟仔告诉我。然后,我们的饭盒从来没有改善过。”
“自那时候起我就特烦拍照。不过乡下嘛,也没什么机会,这就形成了习惯。下一次拍的时候,已经是去年年底了。那时候,我跟着老爸来深圳已有三年,一直住在这条村里。想起刚来时才没办法习惯呢,虽说叫‘村子’,可除了一栋一栋挨得可以亲嘴的出租屋,哪有农田万亩,哪有青黄翠绿?听人说这里要拆,我也一度思考过,拆了我和老爸该怎么办呢?其实这原本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我也不想去考虑,但偏偏那个拍照的家伙把我跟这个问题扯上了关系。要早知道他会在那一瞬间按下快门,我一定会走慢点,或者跑快点,这样就能逃过他的镜头。但事实却是我纵身一跳,从此我的身影就定格在那本《深圳城中村变迁录》的画册里了。那一页用疑问句写道:当爆炸声响起,无数并不具备社会竞争力的底层青少年,该何去何从呢?城市要把他们驱赶到哪一个郊区?主流要把他们放逐向哪一个边疆?”末了,左小小啐一口,“呸,真有文采,跟写诗似的。”
王蒙奇安静地聆听着,没有打岔,心里有些难过。他其实理解,无论什么样的弱势群体都从来不愿意被打上标签,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境况,也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在接受任何资助,更不希望因此获得他人的同情或者鄙夷,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