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接下任务时,手中的资料只有寥寥数行:
宫主何九渊,与“月出东斗”姚璟一战成名,时年十六,后登门求教者无数,未有胜出者,且败者皆缄默不语,自归林野。姿容高远,望之不类凡人。
长宫主何慕阳,幼年倍受恩宠,后无故见弃。年貌、性情未详。
少宫主何景阳,宠爱备至,无有复加。年貌、性情未详。
而这,已经是夷凡楼所能够搜罗到的最详尽的讯息。
叹一口气,想起楼主临行前的交代,不由安心不少。毕竟,得到楼主亲口允诺接应的吩咐,再难的任务也有所依傍。只是接应的人、时间、地点尚未得知,在此之前,努力搜罗更多的消息,以求在之后的某一天,全身而退。而今天晚上,暂时先打探一下地形,以方便安排日后的退路。
子夜时分,东厢房的木门悄然合拢,杜确夜行衣打扮,只留下黑巾外的一双眼睛,熠熠夺目,白日里的懒散、玩闹荡然无存。他谨慎地环顾四周,纵身跃起。
水天阁处于玄晖宫的东南方,人迹罕至,入夜来更是说不出的静穆。夜色沉沉中,杜确向北而行,但疑惑的是,一路竟觉察不出任何高手潜伏的气息。此时正值五月下旬,残月如钩,偌大的宫中笼罩着隐隐的岑寂、黯淡。
忽然,沉寂中骤起断断续续的琴音。杜确警惕心陡升,悄然朝来声奔去。渐渐的,琴音越发清晰、若在耳旁。起初,只觉春日暖阳、黄莺离谷,乳燕双飞,入耳说不出的熨贴、安妥,心头身上一点点地消融于温暖、静谧之中,正如春冰乍融、花满人间。慢慢的,由乐递悲,秋水长天、繁华落尽,于无声中磨掉往日的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仗剑江湖,只余千帆过尽的苍凉。突然,琴音再转,渐拔渐高,直至高无可高、拔无可拔之时,顿时揉成一道光芒,直刺心底至为柔软的角落,唯觉生无可恋、死无相依,凄楚催心肝,只马赴他乡。
杜确的心一点点地揪紧,仿佛胸口裂开一个大口,眼睁睁地望着鲜血、精力汩汩流逝,却无力阻止。头脑逐渐眩晕,不知是谁在耳旁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他要杀人、要砍人,要毁掉触目所及的种种,只要声音停止,只要万籁俱寂。
突然,琴音戛然而止。天边的一钩残月冷冷俯视万物。
杜确大口大口地喘气,紧紧捂住胸口,后怕不已。汗水一滴滴地自额头沁出,沿着脸侧缓缓滴下,后背冰凉一片。
自小接受楼中的训练,于蛊惑术有所涉足。身为杀手,意志的坚毅与否堪称决胜的关键因素。但一向自诩心智刚正,竟险些因一首琴曲而心神大失,若非对方骤然中止,恐怕早已癫狂入魔。
松一口气,理智逐渐回复,反复思索刚才发生的种种。
很显然,对方并无恶意,否则致自己于死地可谓轻而易举。但若说善意,又何苦摄人心魂,稍有不慎,只怕便无再生之理。这样说来,要么此人自视甚高,于蛊惑术更有精深造诣,要么便存心加害,只是后来因故中止。他头痛地揉揉眉头,总觉不大合理。
突然间一个警觉,回想起一路上的波澜不惊,杜确不由得悚然一惊,玄晖宫决非戒备松懈之地,自己的行踪可能早已落在他人眼中。只怕此人心存警诫之意,方才以琴音相惑,一方面出声提点,另一方面逼自己知难而退。
前后一想,不由得警惕心大增,再远目四周,黑沉沉的夜色异样叵测,仿佛暗中潜伏着一个个高手,虎视眈眈,狞笑着等待致命一击。
他握紧双手,又松开,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暗自记下途中的种种。之后,一夜无言。
转眼间,便逢六月初九。近些天来,杜确没有再轻举妄动,一边从早到晚侍奉王基身旁,一边貌似无心地探听种种旁门左道之说。但或许因为他所接触的人群本来便所知不多,又或许对方的警惕心不容小估,总之,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初八的晚上,杜确早早告退,独坐房中。明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也是矛盾集中爆发的一天。今晚,想必楼中之人会登门商讨,统一行动。灯火慢慢暗下去,忽然蓦地一响,一刹间光华璀璨,但很快,便又沉寂下去,只留下小小的蓝色焰火在杜确的眼中闪烁、燃烧。
低沉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杜确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火苗也随之飘荡。声音停下,隔了一会儿,再次响起。杜确松一口气,是楼中接应的暗号。他迅速走到门前,一把拉开,这才发现手心满是冷汗。门外人侧身而入,杜确在黑暗中环顾一周,方才关门。转过身,一接触到对方的眼睛,便不由得惊讶出声,“楼主?”
来人正是夷凡楼楼主,沈中俞。他负手而立,一袭玄衣在灯光昏黄的光晕下,平添了一份暖意。脸庞被一副玄色面具遮住,只余眼睛,黑暗中顾盼生辉。当他望过来,眼中便剩下一簇黑色的火焰,温暖着一个个挣扎在黑暗边缘的心魂。当他移开目光时,世界便重归静寂,之前的种种宛如一个梦,美好地让人叹息。但梦,终归也只是梦而已。
沈中俞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之前,在杜确心中,他无疑于神坻的存在。夷凡楼创立不过三年,而沈中俞以一人之力,短短两年,使得各大杀手组织纷纷望风而拜、马首是瞻。自小辗转于各个杀手组织的杜确,纵然阅人无数,也被沈中俞的理智、敏锐、冷血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