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些未来的人们,即将诞生的这个世界。
姬文纯楞了一下,然后别扭地将头移向一边,仿佛他们共用的不是同一个身体一样,只是低声地说:“我知道。”
反正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有他在对方面前需要用“我”来称呼的人了。
祭天,礼乐,奉旨,宣言。
国鼎已固。
大典将至结束,夜晚也覆盖了天幕。伊文借着姬文纯的视觉瞥了眼天色,然后在他的心里说:“时间到了,姬文纯,我要走了。“
握在手里,本应泼洒在地上献给苍天厚土的酒杯,一时失手跌落在祭坛边上的水池里,随着桔色酒水融进清澈的水流中,美玉制的酒杯扑腾一声就沉进了水里。
若是要让祭天司的人看到,必然要带着战战兢兢地对他说此绝非吉相,姬文纯却只是凝视着酒杯,说:“就到此处?”
伊文嗯了一声。
“那……”姬文纯犹豫斟酌着。
告辞、再会、后会有期、珍重、别过——
想要说的话,最后慎重地变成了、
“……永别了。”
“永别了,姬文纯。”那回响于心中的轻笑,浅浅地回荡在他的心里,就像是湖面上的涟漪从边缘逐渐变淡一样,这个声音也这样越来越轻,也逐渐变得遥远,“谢谢你啦,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就像你爱着我一样。”
这带着笑意的声音。
直到这时候,姬文纯才猛然惊觉,原来对方其实早就察觉到自己始终隐晦难言、独自自我折磨的感情,只是从来不曾言说。
而他竟然也就这样缄口不语,直到这时候——
才察觉到对方已经离去。
……
大琰中兴,以故朝太子姬文纯为基点。
科举大兴,人才辈出,有高阀贵族运掌势力,也有下品寒士起而拔世。民间中风俗开放,夜不闭户,库房中,陈陈相因。天下归心,盛世之象,持续百年之久。
姬文纯知道自己必然会被记载在史书中,以明君之名长存,而后在朝代更替中,史实和人生任由后人评说篡改。
虽然他身为帝王,却在幼年的王朝覆灭中,早已领悟了王侯将相终尘土、万代江山不可留的人人皆知却秘而不宣的隐秘。
他的一生不曾做过一件蠢事。于史官的笔下,他必将光华耀眼地永世长存下去。
但是、
他却在年少之时,做过最让自己后悔的一件事。
未曾将心意告知。
因为他如此胆怯,以至于不愿让对方察觉自己的深情。
没什么奇怪的,于皇宫之中,太子姬文纯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而后见证王朝覆灭,亲眼见证血腥黑暗,再接着被作为质子,囚禁在那人人轻贱的府中。
他动荡的人生里,本就经历了很多痛苦不安。
因为交付,就是让对方明白,自己的真心能够被伤害。而青年时期的征战,兀自一人地承担和指挥,也让年轻多勇的少君习惯了不将自己的心意告知他人。
他在战场上狂野征伐,于朝堂之上醒掌天下,在史家的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在感情上,却偏生这样胆怯不安。
不能说,不要说,才不会受到伤害。
回忆起来的时候,姬文纯想起来,在他曾经在黑暗中颤抖、为了自己手上沾染的累累鲜血和罪孽痛苦的时候,意识就是这样被黑暗的天幕覆盖,却无法逃避,难受又痛苦,思绪总想带着自己去另外一个地方。
就是那样,那个人会拥抱他,安慰他。
只要和他在一起,那个人就是他的安全之地。
可是现在不是了。
在悠久的时间里,就连曾经珍视得仿佛宝石放在匣中,反复细数着的记忆,都被毫不留情的光阴给磨灭得模糊的时候,他毫无疑问曾经憎恨过的——
为什么要到来,为什么要拯救,为什么要明明知晓他的情感,却始终装作一无所知,隐而不宣。
甚至在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信任的皇宫之中,贵为帝王的男人,也在种种的猜疑中回头去看自己的记忆,怀疑过对方是不是一个同样心怀着想要伤害的愿望,才这样来到他身边的诅咒。
又或者是、
那个人的存在,根本就不存在,从来都是假的,不过是他自己在过于强烈的孤独中,给自己铺设构想的妄想和痴念罢了。
但是憎恨直到某种程度,突然就变成了释然。
——“谢谢你啦,姬文纯。”
真奇怪,明明到了结尾,那曾经给予他救赎的人,却将这样的言语作为最后的终结交付,以笑音说着。
谢谢你了,曾经能够说过,明明知道我的来历,却还是期许过,能够代替我的命运,去承受永恒的命运。所以,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那来自世界外的魂灵在微笑。
——能够获得归途。
明明姬文纯已经超越了自己存在的世界,隐隐察觉到了世界之外的存在,超越更替的王朝和历史——
可是在那么多的世界里,那个人居然曾经有一次,选定到了自己。
“找到了。”
这么多的世界里,偏偏找到了这个存在。
独自一人,被整个天下所抛弃,但,因为在这里。因为想到你就能够持续忍耐,就能够相信,哪怕只是光芒。
我希望能够牵着你的手。
若能够触碰到你的指尖,哪怕只有小小的一会儿,我也心甘情愿。
不能的话,那也无所谓。
希望你前进,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