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至于。大人或许不曾听说?叛军每下一城,都不损城中百姓分毫,只将豪强污吏的家财充公。想来到了京城,也不会有例外。”
光禄寺大夫愕然:
“你所言可属实?”
“自然。”
他两个一来一去,有实实在在忠诚于大宿的人看不下去:
“宣平伯言辞中竟似对反贼颇为欣赏?方才你拦着六殿下带宫人御敌,如今又夸赞叛军,莫不是早与他们勾结?!”
他问的愤怒,然而本意不过是将这秦璋一军。
却见那一身麒麟补服的高大男人似笑非笑:
“是又如何。”
第93章 第四个世界(23)
不止发问的人, 在场所有官员,都惊得神情恍惚。
——尽管方才这男人和六皇子一番对答就听得出他不臣之心, 然而城都要破了, 谁都知道大宿气数尽了, 哪怕在场口口声声忠君的,除了少数几个真的死心眼, 多半对宿朝没什么死心塌地的心。
像是光禄寺大夫这样的,此刻留着, 是想着待那叛军进城,说不得自己这个前朝官员能够周旋一二,帮助百姓早日恢复生计。
也有一些蠢蠢欲动,想着等“新君”一来便献媚投诚。只不过又都要脸面, 这样的心思不好在此间表明, 只等着那顾翊入宫时再做思量。
可是——可是——
有了悖离宿朝的意思,和早就与叛军勾结,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啊!
前者只“不过”是“识时务”罢了, 而后者……后者……这根本就是探子,是间谍,是十恶不赦的反贼呀!
投机者们愣在当场,少数几个实实在在对大宿一片忠心的, 却立时目眦欲裂:
“竖子敢尔!”
他们嘶声的怒斥中,那宣平伯却慢条斯理地抻了抻袍袖上的褶皱:
“天子无道, 残害忠良,赏罚由心, 刑戮在口。以致民生多艰,哀鸿遍野,江南腴美之地,竟有百姓相啖。昏君暴虐恣睢至此,天下人得而共诛之。璋有何不敢反?”
如同图穷匕见。
这男人一双狭长眉目含着刀锋似的刮过来,语气平静又渗人。
那几个大宿死忠之臣在他平静却煞气凛然的气场下,竟一时开不了口。
檀九章扯动了一下嘴角,冷笑:
“如今也是一样。天子仓皇逃跑,六皇子欲引一城百姓挡顾军的铁骑银木仓……这大宿,根子都腐了朽了。你说我同叛军勾结……然而这叛军,最初是什么?是边军,是大宿镇守西北的威武之师、国之屏障!”
他怒喝,双眼如电般扫向之前开口质问他的大臣。
“我秦璋,莫非要放着英雄不去亲近,去亲近苟且偷生、弄权暴国的蠹贼吗?”
他掷地有声,一时间,那质问者张口结舌,竟回应不得。
反倒是一个近来和檀九章关系不错的大臣,愣了半晌,摇头道:
“就算如此,你直言劝谏便罢了,如何能,如何能做这等背地勾结反贼的事情?”
“吴大人不曾上述劝谏过吗?结果如何呢?”
那吴大人脸色变化不已,最终只能苦笑闭嘴。
檀九章见没人说得出话,转身向殿外走去,一面走一面道:
“璋所作所为,是非功过,自由百姓评说。我现在,要去迎顾大将军,若有在意这苍生疾苦的,不妨与我同道。若是想陪着这腐朽的大宿到最后……”
他没说下去,只哼笑了一声,然而谁都知道这未尽之意。
听了这位毫无顾忌说与叛军勾-结的伯爷所言,此间的一干人彼此遮遮掩掩相互看了看,竟大多都在彼此面上看出了犹豫。
——毕竟么,此刻在这里的,只几位是对大宿死心塌地的,剩下的不是在意苍生多过朝廷,便是打着得个拥立新君之功的。不过是都好面子,谁都想维持一下这“忠臣”的脸面罢了。
看出同侪面上的闪烁,大家各自心中有鬼,视线一触即分,踌躇不定。
眼见那道颀长的身影走出殿门,顺着台阶渐渐远去,慢慢变成一道缥缈的红影,终于有人咬了咬牙,再撑不住那点虚头巴脑的面子,霍然起身走向门外:
“罢,罢,罢,事已至此,大宿已无力回天,不若为这京中百姓争得一线安宁。我陆某人且去了!”
“陆大人你——”
有人惊叫了一声。
然而很快,有了打头的,竟一个又一个的官员跟了过去,汇到一处,大伙宽袍大袖的官服并在一起,打眼一看竟给人一种浩浩荡荡的感觉。
几个誓死捍卫大宿的官员眼前一黑,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哭嚎道:“完了,全完了。”
那哭声凄厉,若叫人听见必有些不忍……
可此间,宫人早跑了,旁的大臣们也都随着檀九章离开了,竟没有谁能听见这王朝末路,最后的哭声。
皇宫最中间的路,除去皇帝,便只有大婚之日的皇后,以及出宫门时的状元、榜眼、探花一生中可以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