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佩玖只觉膝盖有些疼,他哆哆嗦嗦低着头,不敢去看贺琛。他自知说错话,“不住在这儿”,很不要脸地自抬了身份。
同时引得贺琛一阵怀疑。
冷佩玖在北平对贺琛一见钟情,不惜放下大把票友、固定饭碗与名声,硬要追到上海来。多么的情深似海,感天动地。
如今冷老板梦想成真,贺琛号称不近男色,更不近女色的“不举”之人,也为他举了一晚,大振雄风。
现下让他入住贺公馆,换做其他兔儿爷早已感恩戴德。你冷佩玖却说出这样的话,居心何在?
冷佩玖咬着下唇,生生咬出一条白印子来。贺琛怒气过了,忽然也就不急了。他张开双腿,脱下军装外套搭在沙发上,从桌子上拿过白兰地给自个儿倒了一杯。
偌大的客厅内,无人说话,静得连呼吸都如雷贯耳。
贺琛解开两颗衬衣扣子,抬手将头发揉得有些凌乱。发丝搭在额前,少了几分锋利硬朗,多了几分fēng_liú匪气。
贺宇副官退在一边,眼神时不时瞟过墙上的挂钟。贺军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很快,贺琛周遭烟雾弥漫,夹杂着微微酒气。
冷佩玖越发感觉膝盖有点疼,实际他并不怕罚跪。年少时学戏,唱得不好,练得不认真,冷佩玖常常被师父勒令罚跪。在他为数不多的年少记忆中,自己是众多弟子中受罚最多那一个。
如今冷佩玖虽红透半边天,在当年,师父却这么跟他说过一句话:“你不是唱戏的料子,祖师爷不赏你这碗饭吃,你走吧。”
这话听来轻飘飘,于七八岁的冷佩玖来说,却是五雷轰顶。走,走哪儿去?他自幼被父母卖入这里,签了卖身契,板上钉钉的东西,他还能去哪里?
那一年,冷佩玖在北平寒意料峭的春日里跪了一天,他唯一能记住的,不是疼到麻木的膝盖,也不是来自同门师兄弟的嘲弄。
冷佩玖深深记住的,是他膝下冰凉的石板,是院子里即将开到荼蘼的海棠花。这两样事物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常常告诉他——有时天意再暖,当你低到尘土里,你所触及的,都是一片冷意。来自人心底的,不可捉摸的冷意。
而那簇簇荼蘼海棠,则道:快乐幸福、光鲜与荣誉,无论什么事,都会结束的。
风过时,开败的海棠落了冷佩玖一肩,如红雪压身。
“想好怎么解释了?”贺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时,冷佩玖还沉在回忆中。于是这不高不低的声音,有点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将他的心魂突然唤醒。
冷佩玖扯出一抹笑容,卷了些苍白在里头:“军长,佩玖不知如何解释。”
当一切解释都乏味至极,当一切解释都听起来强词夺理时,若不泯良心,便不解释。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贺琛半眯眼睛,慵懒如一头林中狮子。
冷佩玖斟酌片刻,说:“承蒙军长厚爱,佩玖只觉是否太快。没有收拾身家衣物,贸然住下,传出去不大好。”
“嗬!”贺琛似听到天大的无稽之谈,连冷笑都一并省了,“传出去不大好?你个戏子还怕别人怎么看你?!难道冷老板当真如传闻所说,又当又立。”
“佩玖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在老子面前撅起屁股求老子□□,你没有说要跟老子。你他妈还拿乔拿起瘾来了?!”
贺琛句句逼人,下流之话如屋外倾盆大雨,把冷佩玖淋得浑身凉透。
冷佩玖自知圆不过去,膝盖蹭在地毯上,一点一点地挪到贺琛脚边:“军长,信我。佩玖真只是被喜悦充昏了头,佩玖什么都不用收拾!军长,军长,让佩玖住下吧。就算什么都没有,在您身边服侍着,佩玖也……”
贺琛懒得听完,他把酒杯猛地放在桌上,残酒在杯壁荡起一弯弧度。贺琛大力抓住冷佩玖后脑勺上的头发,强行将人拖至跟前。他压下面来,强势的酒气令冷佩玖极度不适。
“真他妈下贱。”
贺琛撩起邪笑,指尖还夹着烟蒂。冷佩玖从他鹰隼般的眼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太过渺小,仅仅一粒。
“冷佩玖,冷老板,老子今天先在这儿把这个家的规矩给立住了。自个儿听好,你就是我兴趣来了,养的一兔儿爷,小雀儿,卖的。高兴了,你就住下去,不高兴了,立马滚人。高不高兴,看你怎么伺候。”
“冷老板,在我贺琛面前别想撒谎。一会儿调查你的人回来了,要是你的案底上稍有脏东西,别怪老子当场毙了你。我再问你一次,居心何在?”
冷佩玖直直对上贺琛。戏子这双眼睛,叫它哭,它便哭。叫它笑,它便笑。叫它澄澈无邪,它便真如纯净孩童,懵懂无知。
冷佩玖同样一字一顿道:“军长,我,没,有。”
他没有什么居心,或者说目前没有,也不敢有。冷佩玖说了实话,他不怕贺琛去查。自冷老板的名声久传在外,冷佩玖有一原则与所有戏子格格不入——他不陪.睡,不流连各大达官贵人的枕榻。
所有人都不懂,同行也嘲笑他。冷佩玖懒得解释:“当你把自己都看低了,也就不要怪别人贬低你。”
争个光明磊落,争个干干净净,不是给别人看的。
贺琛被冷佩玖坚定的目光所震颤,有那么一秒,贺军长认为若冷佩玖不是戏子该多好。这样刚烈不加掩饰的人,不生在这个时代,多好。
贺琛思量片刻,放开抓着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