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安戈心里这不叫“自卑”,叫“自知之明”。
两人沐浴之后,双双躺在床上, 方羿闭眸养神酝酿睡意,揽了安戈入怀,嗅着他发间浅淡的茶香,将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胸口。
安戈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 怦怦心跳直撞耳膜, 他谨慎地问:“猴哥,今天很累哦?”
头顶的男人嗯了一声,“你追踪管氏二女,也辛苦了。”
安戈道:“我就跑跑腿,也没做什么大事。”
方羿拿几根手指慵懒地把玩他的发梢,道:“若不是你先行去追, 她二人可能真逃了。”
安戈仍旧心事重重, “猴哥,你们商议了一整天, 是有继承王位的人选了吗?”
方羿道:“对。”
安戈心里一沉,“所以说......要住到宫里去吗?”
方羿隐隐觉得这话有点不对, 但又没品出哪里不对,只顺着他的话道:“君王长住王宫,不是很合理么?”
安戈以为他是默认了继位,心里说不出喜乐,但他想起王宫就头疼,埋怨道:“但我不喜欢那里,条条框框那么多,看个天都是被宫墙围起来的,一点都不自在。”
方羿被这无厘头的话打懵了,掀开眼皮,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本来是句比鸡蛋清还干净的疑问,但落到安戈耳中,多少有股子嘲讽的意味。
好似在说,我登王位,享荣华,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跟你这小夜叉有什么关系?
于是某人勃然大怒,直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起身挺直了腰杆背对他。
“好,跟我没关系。那你就一个人住去吧!卫老头后宫的那些嫔妃也不用遣了,三宫六院动都不用动,还省了选妃的工夫。反正天底下想嫁给你的女子那么多,指不定她们都喜欢你,巴不得做你的妃子呢!”
方羿终于弄懂了他的心路历程,看向身侧那气鼓鼓的背影,被他这一圈自顾自的难过逗笑了。“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安戈气鼓鼓一直不说话。
方羿笑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又道:“我还在想,等大王长到十六岁,大小政务能够有了决断,我好卸下担子陪某人去归隐山林呢。看来,这个‘某人’倒是不喜欢了。”
分明是温润如泉的话,听在安戈耳中却仿佛炸了惊雷一般。
怒气冲冲的某人虎躯一震,脑袋里有根弦啪的就断了,愣愣回头,“什,什么‘大王’?”
他不是应该自称“孤”么?
“什么‘归隐山林’?”
他们不是才刚回来么?
“什么‘十六岁’?”
这人二十六了装什么嫩!
方羿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觉得呢?”
安戈的眸子颤得厉害,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角,好半晌才壮起胆子揣测,“你,你是说,登基的不是你?”
方羿笑眸含情,“嗯。”
“你是说......你又一次,放弃了王位?”
原来他们之前......不是昙花一现么?
方羿慵懒地挑眉,“什么叫‘又’?我跟那东西无缘,一开始不要,之后也不会再要。”
语罢,他侧身,握拳撑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倒是与某人有缘。那现在这个‘某人’,愿不愿意要我呢?”
屋内只有一盏罩着纸笼的昏暗的灯,穿过暗红的床幔,投进帐内的光线已所剩无几。
丝丝缕缕的微光中,方羿的脸只将将能看清楚轮廓,以及那双锐利的深邃的眸子。安戈曾用指尖一寸一寸抚摸过这张脸,他知道,这人眉间有山川,眼中有江海,却甘愿为他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天下,做个江上泛舟的渔夫。
“啪嗒!”
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安戈一头扎进他怀里,闷在他胸口大骂:“笨蛋!国玺都不要!那么多人拼了命都要抢的东西!”
方羿顺势揽着他,手掌安抚性地附在他后背,“那我这么笨,也没其他人想嫁给我,不如你将就些,替那些女子收了这祸害?”
“笨蛋笨蛋笨蛋!”
安戈只一个劲掉眼泪,待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哑了下去:“猴哥......我什么都不是,别对我这么好......”
方羿调笑的眼神渐渐敛去,陡然变得深情。
他缓缓道:“在我眼中,你胜过国玺万千,亦胜过天下万千。”
安戈当然什么都不是,任何一个物件与这小夜叉相比,尽皆黯然失色。
经过一阵翻天覆地的变革,容国受了不小的冲击,分崩离析的权位终于又回到正轨。江山易主不易姓,年仅十一岁的五公子卫匡业继位,少年天子,任重而道远。
卫匡业年纪虽小,却性子早熟,聪慧异禀,八岁时阅读《螳螂捕蝉》,便出过“与其在树上争夺孰蝉孰雀,不如做个种树人”的言论。
因为“树”,即天下。
思及卫匡业的年纪,容国四侯与朝中老臣一致决定,由永定侯协管朝政,以待天子成人。
王诏一下,传遍八川。其余五国纷纷派使者送去登基贺礼,祝容国千秋万代。
然却有一人,与这普天同庆的欢度格格不入。他从蛮疆来,瞧他进城的方向,出发点应该是三山城。
他一身墨袍,头戴斗笠,斗笠有乌纱,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约莫是行走江湖的侠客,不过那一身戾气的样子,合该是个妖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