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想说的是朝堂上“斗争”气氛越来越浓,新党旧党为了各自的主张——不,他们不是为了各自的主张而斗争,纯粹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党派立场而斗争。
王安石在变法的时候,有人对新法的许多主张提出质疑,皇帝也为某些质疑而疑惑,他询问王安石如何处理,王安石根本没打算依据反对意见,对自己的变法主张进行拾遗补缺,他直接询问皇上:“把他们的名单告诉我。”
于是,大迫害开始了。
王安石在这里引进的是一种新的政治哲学:斗争哲学。中华传统文化的特点是包容和中庸,宋朝是君子政治,王安石提倡的斗争哲学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相当大的排它性。如果说“崖山之后”是中华文明衰落的开始,那么,自“安石之后”,中华文明的政治传统基本上已经断裂。
身为中国斗争学派的鼻祖,自王安石之后,政坛交锋不再是为了利国利民,而是为了斗争,为了在斗争中获得唯一奴隶主——皇帝的更大宠爱,以此攫取更大的权利。
争宠,才是斗争的终极目标!
赵兴不由想到一则宋代笑话。传说:杭州有一个地方的乡村教师给学童们讲《论语》,把其中的“郁郁乎文哉”念成了“都都平丈我”,这些小学生便牢记心上认为这是正确的。等到一个老学者前去纠正谬误,告诉学生们应该念“郁郁乎文哉”时,反倒把学生吓跑了。
“都都平丈我”——宋人笑他而不知道它的含义,赵兴这个现代人有资格笑吗?
在斗争哲学中长大的一代政客,已经完全陷入了报复与反报复的兴趣中,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告诉他们人与人之间不该斗争,应该有事说事,讨论、妥协、达成共识……他们会怎样?
他们的世界观崩溃了!
他们会怀疑你在诈骗他们放下武器——而事实往往是这样。
军器监案的爆发是个导火索,这意味着新党人员的报复开始了,刚开始还能就事论事,后来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处身在党派争斗的苏轼里外不是人,因为他虽是被新党迫害的人员,但他并不赞成全盘否定新党的变法,而是要求对其中一些变法方案进行甄别对待。
这让他像一个蝙蝠一样,无论在鸟类兽类里头,都不受欢迎。
刚刚平息的“藩钱案”只是个引子,苏轼已经感觉到两党斗争的大火越烧越旺,他感觉到针对他的潜流汹涌,所以他才如此忧郁。
苏轼应该感到庆幸,他幸亏生在宋代,所以还能活着,否则,即使晚生800年,作为实用主义者,全然不顾路线道路的正确与否——那么,他依然摆脱不了受迫害的命运。那时他能活着喘气都是一种奢侈——在这点上,赵兴身在局中,恨自己无力帮他。
幸而,幸亏这是宋代,不杀士大夫。所以苏轼的命运还有转机,只要苏轼肯退下来,做一个田舍翁诗酒娱己,自然可以幸福余生。
但可能吗?赵兴深知这一点。
宋代的知识阶层还保留着一种傻傻的、纯朴的使命感,哪怕到了大宋灭亡的前夕,他们依然纯真的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挽救这个朝代。
正是这种使命感使赵兴迷醉。然而,他却有点绝望的发现,有可能,在“都都平丈我”的教育下,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加速这节列车向深渊奔去的速度。
沉默良久,赵兴终是徒劳地努力说:“不如归去!”
苏轼没有回答,他的使命感不允许他这么做。这就是宋代知识分子的无奈!
赵兴深知这点。
……
第二天,赵兴开始搬家。陈公川姊弟自然跟随。秦观本来还想继续在苏轼家中寄寓下去,但赵兴强拉着他离开。
除了秦观之外,因为租的院落大,陈慥父子也干脆不住客栈,搬到了赵兴的新院子。
等到了第五天,苏轼进入贡院,朝廷上开始进入科举的封闭出题阶段。京师里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天气也似乎被这种凝重气氛所感染,一连几天都阴沉沉的。
这一天,和乐楼专门张灯结彩,用盛大宣传攻势吸引东京汴梁城的眼睛,码头上,著名的歌唱班齐云社,律声社精英尽出,在相国寺的码头上展开了宋代的“路演”,娉婷秀媚,桃脸樱唇,玉指纤纤,秋波滴溜,歌喉婉转,道得字真韵正,令人侧耳听之不厌,倒让寒气逼人的东京汴梁城有了点鲜活的气息。
赵兴带着陈公川远远的站在相国寺的附近的一座茶楼上,眺望着运河码头边、在寒冷的天气下,那些做劲歌热舞的宋代街舞女郎,陈公川则举着单筒望远镜,不停的由远至近观察着相国寺运河码头的繁忙,嘴里啧啧称赞。
东京汴梁城是一个有着一百万人口的大城,在这个时代,放眼全世界也没有几座相类似人口规模的城市。而相国寺正集中展示了这座城市的活力。这位越南人、福建移民后裔第一次来到亚洲文明中心,看的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附近每一街巷口处,都围聚着一群群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中间有木竹匠人、杂作挑夫、砖瓦泥工、道士僧者。这些“人力”们,一个个伸颈伫立,只盼着来人呼唤。更准确一点说是低级市民们,在等待着高级市民的雇佣。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力,之所以来这座城市出卖其劳力,就是因为在这座大城市里,集中着一大批百万巨贾、封疆大吏、权威势要、衙门官署……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