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知道自己的伞价廉物不美,以为顾客要跟他理论,十分不耐烦,正要开口骂人,一转头便是一愣,因为这人长得十分扎眼,虽然短发衬得面颊线条稍微有些像报上登的那些阴郁的白俄人,但皮肤极白,五官柔艳多情,明显是个女人。
南山出来的男孩子没一个知道怎么对付女人。他恶声恶气道:“做什么?”
她从皮夹里拿出钱来,“会发电报么?”
“你才不会发电报。”
她很好脾气地笑笑,“我要是会,也不必找你了。”
男孩子飞奔着去发了电报,又飞奔着把回执单拿回来交给她。她倚在破破烂烂的檐下抽烟,青蓝的烟雾萦在眉目之间,显得神情极为莫测。她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男孩说:“处处搜捕,是不是在搜捕你?”
她都“死”了,当然不是在搜捕她,只是被搜捕的人列席特别调查委员会,弄得形势分外诡谲。
林积又抽出几块钱来给男孩,转身便走。雨势渐大,那把伞果然不行,没走几步便有些握不住,几乎要被风卷上天去,但也顾不得什么,因为男孩所言非虚,确实连南山都有不少便衣,不过全像没头苍蝇,逢生人便抓。
她从前在锋山府见过这些人的手腕,王副官也教过她怎么甩脱“尾巴”,于是脚下转了个弯,拐进一处小巷。身后脚步渐近,她不慌不忙地走着,那人便也不慌不忙地跟着,见她低头插着口袋,似是全无发觉,一时放下戒备。她却突然快步走了起来,他连忙跟上,前方蓦地涌出一群人,当中的一个女孩子盖着红盖头,正是个新嫁娘。
人群簇拥着,他一时跟不上来,林积回头看了一眼,便换条路走了回去。她在南山当然有房子,只是不能回去,身上的钱也不大够,便短租了一个空窝棚,先让曹祯戎住,自己出来给徐允丞发电报。她边走边想,冷不防只见前方闪过一条黑影,心里一沉,知道那人又叫了同伴,于是又转了个方向。
小巷里黑漆漆,又下着雨,风声呼呼,脚步声都听不大清,越发觉得森寒可怖。林积在巷子里转来转去,虽然也记了路,但心神不一,终于还是忘了方向。一阵风卷来,手中的伞终于哗啦破掉,伞面在两侧屋檐磕磕碰碰,被风卷上空中。林积握着伞柄,同时只听身后清脆一响,声音离得近,极为清晰,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林积缓慢地攥紧了伞柄,那人在雨地中走了一步,拿枪托磕了磕墙面,示意她放下东西转过身去。林积别无他法,硬着头皮把伞柄靠在墙边,慢慢转回身。那人的枪便稍微移开,同时林积猛地出手拾起伞柄向对面挥去!
只听“喀拉”一声,林积的手腕被对方劈手一拧,几乎错位,伞柄脱手落地,溅起一片水花。
雨丝隔在眼前,如半透明的灰白屏障,屏障后的人握着她的手腕,足足半晌没动,深黑眉眼里殊无情绪,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认出她,直到林积向前一步,抬了抬帽檐,紧紧看住他,嘴唇微微一动,却没有出声。
过了几个瞬间,他突然张开手臂将林积拨进怀中,紧紧箍着肩膀,想要把她的形状印在胸口似的,头都埋进了她的颈窝,起伏的呼吸就印在她耳际,渐渐粗重,最后也只说了一句:“阿七。”
有滚烫的液体顺着林积的脖颈向下滑进领口,他不松手,直到林积抽了抽手腕,没能抽出来,只能颤声说:“疼。”
脚步声杂沓而来,关霄如梦方醒,猛地松开了手,目光黏在她脸上又看了一秒,转而拉过她的手臂,抬起一脚踹开了窝棚门。里面的年轻男孩在炉前切黑烟膏,一看关霄的制服便是一愣,还没来得及出声,关霄拿枪指指他,“起来。”
他顺从地站起来。关霄又看了林积一眼,见她满身是雨,握着手腕,疼得脸色发白,水珠从睫毛上掉下领口,不知道是汗还是雨。他也顾不得什么,扯着她坐到炉前,一股脑掀起床上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又摘下她的帽子,转身踹门出去。
窝棚里的炉子烧得并不暖,林积自己捏了捏手腕,轻轻揉按,终究疼得厉害,很快就放弃了,只把手放在炉前烘了一小会。身后的门轻响一下,关霄站在她身后,像是不敢呼吸似的,半晌才绕过来,捧起她的手,又眼睛通红地看了她一眼,“脱臼。”
他的外表仍旧漂亮,如非相知入骨髓,决然看不出那副眉宇之间有什么东西被重锤一一敲碎,裂痕遍布,再也粘不起来。林积轻轻“嗯”了一声,关霄便咬咬牙,手上稍微动作,骨节被他轻轻归了位。
尽管他勉力克制力气,林积却是脸色一白。关霄慌忙拿手心捂住她的手腕,对上她的目光,眼眶竟然倏地红了,“我以为你被我害死了。”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多半已经经历过不少难熬的时刻,关霄却觉得自己几乎失忆,他想不起来那天上午自己是怎么被白致亚推进特别行动处的办公室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谈笑着翻开死亡名单。他强迫自己连“林积”两个字都不认识,漠然翻了过去,直到翻出最后面的曹祯戎照片,才允许自己轻轻握了握拳。
他觉得金陵处处是林积。她不爱吃的鲜奶蛋糕,她穿高跟鞋昂头走过的走廊,路上的每一个行人他都会多看两眼,心想也许那个人见过她,她手中的破伞被风卷走时,关霄觉得连这场雨都是林积。
窝棚里黑漆漆,一点油灯昏黄不定,火焰上混杂着血汗、人体皮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