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三更。
水瑗在荀士祯榻旁伏低睡着。梁徵始终忙碌,实在抽不出闲暇,但除他以外,几个师兄弟白日里通常都轮流看视着荀士祯些。夜晚时,则是水瑗照料。
兄弟几个,就他与越岫在山时间最长。荀士祯为人并不热心,简直算是凉薄,唯他摸得准荀士祯脾性,山上大小事务代为处置妥当。平日里因自己心热,颇看不过荀士祯一味避世,背地甚至对师父不甚尊重, 可毕竟情分都厚。
但水瑗此时也撑不过,已在梦中了。
一只手拍在荀士祯脑上。
荀士祯僵硬的筋骨猛地瘫软下来。
“想好了么?”有人问。明明声音低不可闻,可在耳边竟然清晰。
声音起处,阴影里是烈云站在床榻边,他足下无声,不知何时进来。分明近在咫尺,而水瑗毫无察觉。
荀士祯的嘴唇抖了抖,唯一发出的声音却是低哑而短促的呻吟,甫一出声,或是恐惊醒水瑗,立刻竭力忍住了。
烈云的嘴角勾出冰冷的,显然是讥讽的弧度来。他的手掌悬空在水瑗头顶,好像荀士祯说一句不中听的,水瑗一条命就要登时断送。
教主怎知不是他?荀士祯传音而来。
“你别跟着谢欢学。要是我儿子,哪里会顾你死活。”烈云毫不在意。
荀士祯张大口喘气,胸脯剧烈起伏,偏偏不敢发声。在刚刚烈云的一拍之下,大半月来持续的周身剧痛都骤然消失,但五脏四肢还是一样的麻木僵化,被痛苦透支过多的精神,心内一片混沌,好似都被之前的疼痛挖空了记忆,千条万绪,理不清到底能从哪说起,就只能沉默。
也许是从多日间寻之不着中得到的经验,烈云保持了难得的耐心。
“当初你能把你来自华山的事一瞒多年,怎样迫你都没承认,连我都信了你。”他说,“我也曾为此服你是个好汉。这点苦楚,你哪会经受不起?”
……我老了。荀士祯想,连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传音送出。
年青时曾受师命去探始起不妙苗头的关外承天教。承天教教主是武功超群的高人,高傲可确确实实的不凡。这景仰之心实有九分是真。若只为师命,怎会在这诡异的教派中一留七年,连门派弟兄,都已尽知他其实倒戈。
教主所向无敌。逢我有难,必然相救,我不能解之事,在教主手中皆轻而易举。我视教主英雄,情愿一生追随左右。
岂料年月长久,教主之心愈加残暴,足迹所布,由关外向关内。不愿拜服承天教者,灭门无赦。
竟叫我助纣为虐了。
原不能眼看教主果真在魔道上一路到底……可惜我勤学苦思,终不能及教主功力之二三。阻无可阻,才使教主铸下如此多大错。
到最后这境地,地鬼亦是无可奈何。
“你要还惜往事,早该讲我儿下落说给我听,可你反倒要再来杀我。”烈云道,“你我之间,再无旧情能言。”
荀士祯闭上双眼。
教主儿郎平凡长大,不沾刀枪,不染血尘,教主容他寻常生活,有何不可?
“我说了,我的儿子,自然和我一样,只有见血方才舒心。随你怎样误他,哪里改得本性?长到如此年岁,要么是杀人如麻,要么只会是被你关在哪里。他在哪里?”烈云道,再看了旁边水瑗一眼,“你再不讲,我便杀了此人。”
要我讲出……便如当年一样。除非教主自决当场。
烈云在鼻腔里哼了一声,“你还要不开口,我明日便在众人面前,一个个杀了你门下弟子。看你硬到何时?”
荀士祯这回再未传音一句。
烈云醒悟过来时,突然探手去试探荀士祯脉息。
一切静止。空空如也。
他又试了一遍,将雄浑内力滚滚注入,但无法被眼前的身体接受,如碰壁一样生硬地返回。
他吃惊地丢开手。
进而大怒。
水瑗在荀士祯的手臂从半空中垂落床榻时醒来。
眼前突然之间向天嘶吼的烈云足以使人彻底清醒,但水瑗还是先扑上来查看了荀士祯。
越岫几乎是在这一瞬间破门而入。
烈云的吼声仿佛响彻山中,却掩盖不住水瑗失声惊呼。
越岫拉了水瑗一把,水瑗抓着荀士祯不肯退开,越岫只得拔剑挡在他和烈云之间。
烈云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喊得几乎漫长,直到梁徵都冲进屋内时,才刚刚结束,犹自瞪着双目,全然不觉身遭变化。
何况越岫尚且并未出手。
无人出手。
梁徵轻唤了两声:“师父。师兄。”
“师父死了!”水瑗说,捡回极少量的冷静来能够回答他,却也半是喊叫,被压在烈云的声音之下,难以听清。
梁徵听得清,“什么?!”
越岫的肩膀一抖,一剑刺出。烈云并不闪避,但这一剑才刚刚刺破皮肉,就无法再进,烈云稍一用力,就叫他长剑弯折。越岫巧妙转过剑身将此化解,在其折断前收回,却已尽失了一刺的力量。
他在严防着烈云的回击闪开时,顺手搂了水瑗一同。
“他自己震断了心脉。”水瑗说,被越岫搂着,脸上表情像是哀恸,又像是在笑,因为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要我无人可问!”烈云突然大笑一声,如癫如狂,酒醉般懒散旋身转向三人,手指点过越岫,又点过梁徵,“你知道么?你又知道么?”
乔子麟越窗进来,烈云指着他笑个不停,